晏鴻眼皮一跳,心情頓古怪。
他能放任少男少女相處一室,絕非缺乏思量,相反,其實慎重考察過。
若說對誰更關注,自還是姑娘家。畢竟謝玄英的樣貌出身擺在那裡,即便程丹若起心思,他亦不會怪罪——知慕少艾,常情。隻是理解歸理解,該做的事還會做。
所以,最初得知謝玄英找來的女醫是她,晏鴻立即過,擔心自己被蛇咬傷的日子,發生過什麼“意外”。
可謝玄英道,他確實是見程姑娘,才起延請女醫的念頭,隻是都是顧太太挑的,其餘均不合適,且請考核過,確認她能治婦病,這才同意。
晏鴻半信半疑,此後亦多觀察。
而,出乎他的預料,程丹若承認謝玄英的美,不止一次為他的美而震撼,從未流露出愛慕色,亦不曾有嫁入謝家,自此平步青雲的盤算。
晏鴻深覺不可思議。
能不慕權貴,少女怎可不思良?
直數日前說起讀史,他才恍明白,她的確沒有非分想,又有最大的非分想。
我生在世間,能為百姓做什麼,能給後留下什麼?
——這是男兒誌氣,不是女兒本分。
晏鴻覺得很有意思,又想,女孩無綺思,做輩的若還處處提防,豈非小心?這才鬆分寸,允他們適度交談。
不過……“老爺,紙筆來。”墨點捧來照袋,取出筆墨紙硯。
“嗯,好。”酒意上湧,又被打岔,晏鴻一忘記思緒,遙望遠處。
碧波江上,桂落衣襟,登遠眺,天地儘收。
文的浪漫占據上風。
“酒也飲過,可以作詩。”他笑說。
程丹若輕輕扶住額角。
墨點用水盂舀來溪水,注入金蟾樣式的硯滴,滴水磨墨。彆看他五大三粗的,伺候起筆墨來,頗為仔細熟稔。
“老爺可點香?”
“點。”晏鴻酒酣耳熱,起身踱步,順帶消食,“一炷香為限。”
墨點又打開竹木香筒,燃香計。
謝玄英執筆落墨,運筆如飛。
程丹若為難,擰緊眉梢,努力遣詞造句。
少頃,謝玄英停筆,望一眼她的紙。
“秋風吹桂花酒,碎金點點沾衣袖。”
好平。他暗暗搖頭,繼續往下看。
“家家兒女團圓夜……”
最後一句遲遲未能落筆。
謝玄英瞥眼香,快燒儘,又覷過一眼。她咬住嘴唇,苦思冥想,發間落著點點桂花,倒是為她過於素淨的打扮添分嬌柔。
可他最在意的還是她臉頰的傷。數日過,傷口愈合,血痂也脫落,但疤痕仍明顯,尤其未曾傅粉,愈發明顯得一道深色。
謝玄英愈發不忍,又想,她寫中秋詩,未免太為難些。
家家團圓日,她能與誰團圓呢?怕是觸景生情。
他抿抿唇,低聲提示:“今朝明月同相守。”
程丹若怔怔,驚訝地看著他。
他不看她,垂落視線,始終徘徊於硯台上。
程丹若承他好意,朝他笑笑,趕緊把最後一句填上,如釋重負。
“寫完?”晏鴻不曾遠,見香熄滅便來驗收果。他首先拿起程丹若的詩詞,半晌,勉強點評:“確實和韻。”
除押韻,一無是處。
程丹若頓慚愧。
她還沒有習慣用詩體表露感情,總是生般硬湊,這四句自己都看不下,隻好苦笑道:“我晚些再做一首。”
晏鴻滿意地點頭:“正該如此,多寫寫,自就有。”
又看謝玄英的。
“團圓何必在中秋?岩客與君共放舟。邀飲姮娥天上客,一杯秋意敬鄉愁。”
晏鴻十分喜愛,道:“不錯,比起七夕纖巧句,我更愛此豁達。”他又遞給程丹若,考,“依你見,此句最好在何處?”
程丹若寫詩水平不行,賞鑒不算太差,畢竟做過無數理解:“敬。”
“為何?”
“坦直爽,如果是‘掩’就小家子氣。”她說。
“正是。”晏鴻撫掌而笑,倏而道,“有詩,有酒,有桂花,光陰不虛,可興儘而返。”
居不繼續登山,決定回。
這再好不過。
眾收拾行囊,慢悠悠地下山,等碼頭,恰逢落日,晚霞印在水邊,半江瑟瑟半江紅,端得瑰麗遼闊。
程丹若撩起帷帽,眺望遠處的天際。
假如古代有什麼動心魄的事,莫過於這片還未烙有太多類痕跡的土地。風也好,水也罷,一切都保持著質樸舒展的模樣。
她緊繃的心弦終於鬆一刹。
佳節美景,良師益友,生能有此,也不算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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