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才入門香道, 不選太難的,挑了一個巧的,為:趙清獻公香。用的原料非常少, 白檀、玄參、乳香三味而已。
最重要的是, 趙清獻公是北宋時有名的鐵麵禦史, 與包拯齊名, “平時以一琴一鶴自隨”, 蘇軾稱讚他“玉比其潔, 冰擬其瑩”。
因此,這味合香的香氣且不說,意思十分美好,比一聽就狎昵的江南李主帳中香安全得多。
香還未做完, 王家的帖子已經到了。
程丹若還視若尋常, 喜鵲卻先喜形於色,提前為她盤算起當日要穿的衣物, 每天與紫蘇一道做鞋做荷包,十分上心。
然而,赴宴已經是十一月末的事了。
京城飄起細雪, 乾碎的雪沫子洋洋散散, 坐在燒熱的屋裡看,確實很美。
但程丹若捧著手爐, 坐進馬車去王家郊外的梅園時, 看見了路邊趕路的百姓。他們穿著打滿補丁的夾襖,凍得拱肩縮背, 露出的手上全是潰爛的腫塊。
京城的貧苦百姓其實不算慘,大戶人家好臉麵,總有人施粥施藥, 善心些的,還會送舊衣。
可這樣的場景,落在生長於新社會的程丹若眼中,仍然令她恐懼。
她畏懼這個時代的殘酷,憐憫他們的不易,也害怕自己會淪落到那樣的地步。
“快把簾子放下。”大奶奶關切地說,“瞧把你冷的。”
程丹若順從地放下棉簾,擋住灌入的冷風。
“彆怕。”大奶奶寬慰道,“雖說今兒去的人多,你隻消跟在我身邊就是,你大哥官職不高,咱們也不摻和是非。”
程丹若輕輕“嗯”了聲。
大奶奶瞥去一眼思量。說實話,程丹若不是她喜愛的女孩兒,她沒有令人如沐春風的社交本事,談吐舉止不招人疼,優點是安分守己,平日裡相安無事是好,這會讓卻顯得有些悶。
“大嫂。”她開口,終於像個初次入社交場的小姑娘,打聽道,“王家請的都是誰家的人?”
大奶奶細細說明。
程丹若認真聽,努力記。
到了梅園,才驚覺今日來的人真是不少。馬車一輛接一輛,目不暇接,且出現十分有趣滑稽的避讓場景。
首先,按照《夏典》規定,官員之間有嚴格的避讓規則。比如說,三品官員見到公侯駙馬,引馬回避,遇到一品,引馬側立,遇二品,驅右讓道。
等、級、分、明。
那麼如何分辨車輿的等級呢?一品到三品,間金,銀螭;四、五品,素獅頭;六品至九品,素雲頭,看裝飾就知道是幾品官家的車或轎子。
但規定是規定,實際是實際,要是人人遵守規定,就沒有所謂的禮崩樂壞,僭越成風了。
這個“壞頭”是從內閣開的,最開始,內閣位卑而權重,可以不讓尚書,後來因為各種各樣的情況,反正膽子大的都敢不避讓。久而久之,高位可能避讓低位,比如誰都不敢要錦衣衛的實際負責人避自己的車馬,反過來要避開對方,低位避不避高位,要看高位是實權還是虛銜。
死記硬背品級是無用的,隻有掌握京中政治風雲,才能在避讓上得心應手。
程丹若嘴上:受教了。
心裡:有毛病。
不過吐槽歸吐槽,她仍然十分認真地圍觀了一陣,方才隨大奶奶進去。
晏大爺目前的官職不高,正五品的戶部郎中,在京城裡不算什麼,能拿到王家的帖子,主要還是看晏鴻之的麵子。
姑嫂二人進屋略微寒暄後,就被帶到偏廳喝茶。
偏廳裡的太太小姐們,都是爹或丈夫官職不高但清貴的一列。比如翰林學士,正五品,負責給皇帝講課,從五品的侍讀和侍講,《五經》博士,負責鄉試、會試的考試,殿試收卷。
大奶奶與誥命相仿的夫人們聊天,順帶介紹程丹若。
聽聞是義女,夫人們的麵色都淡淡的。不過晏鴻之是名士,士林名聲極佳,她們不會傻到作踐,笑著點點頭,隻不多理睬罷了。
這讓程丹若鬆了口氣。
她開始觀察今天的來客。
根據大奶奶的介紹,和身邊太太小姐的低語,客人們能分為三撥:一撥以偏廳之人為代表,都是文壇清流,職位偏低;一撥是同僚,尚書家的,侍郎家的,全是一等一的的高官;一撥是親眷,和王家結親的各戶人家。
有意思,聯想到所謂的內閣名額之爭,就更有意思了。
程丹若在晏鴻之那裡補習過常識,本朝內閣大學士,非尚書、侍郎不可任。也就是說,最高權力機關的人,必定兼任尚書或侍郎。
六部尚書加侍郎,總共十八人。當然,因為有兼任的情況,或許不足此數。
內閣名額一般有幾個呢?四到六個不等。
如今,李首輔已經快七十歲的人了,今年又屢次告病,就算堅持,又能再守多少年?屆時,內閣空出的名額,就會落到其他十幾個一二品高官身上。
她正回憶著要點,突見正廳的王大太太起身,與其他妯娌一道去門口迎接。
如此慎重,必有貴客。
“安國夫人和嘉寧郡主到了。”
“安國夫人是誰?”程丹若問。
大奶奶嘴唇翕動:“貴妃之母。”
程丹若恍然。慣例,外戚封為承恩侯或承恩公,貴妃不是皇後,父親便沒有獲得爵位,隻有母親封了一個國夫人的虛銜。
“兩家有親?”
大奶奶道:“王尚書的長孫女嫁到了貴妃娘家。”
程丹若有點意外:“是麼?”
清流文官的孫女嫁外戚,真不拘一格。
“柴妃賢德,頗有善名。”大奶奶倒是對這家人評價不錯,“柴家子中舉後方來求娶,不算辱沒了。”
程丹若馬上給柴貴妃提了一個等級。
好家夥,女為貴妃,家裡人還知道上進,如下一輩再考中進士,妥妥能延續三代的後起之秀。
王尚書這門親事,結得不虧。
此時,安國夫人與嘉寧郡主已經進了二門。
安國夫人略富態,衣著華貴,不過也就是普通貴婦人的打扮,舉止普通,畢竟原先隻是尋常人家的主婦,好在女兒入宮多年,家裡富裕有些年頭,未曾露怯。
“親家好。”安國夫人十分客氣,不擺貴妃之母的架子,和氣地招呼,“今兒我來晚了。”
又命身邊的姑娘問好,聽話音是她女兒,貴妃最小的妹妹。
王老太太自然說不晚,又要向嘉寧郡主請安。
“可折煞我了。”嘉寧郡主笑盈盈道,“不請自來,做了惡客,嘉寧向老太太請罪了。”
“哪裡的話。”王家的四個媳婦連忙湊趣玩笑,“郡主能來,才是為我們增添光彩呢。”
這話看似有些諂媚,但在座之人均不作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