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惠元寺的方丈是個眉目慈和的僧人, 佛法精深，精通梵文。他來就說：“敝寺聽聞山下有人染病，已決意自明日起, 誦經四十九日, 並向百姓施藥。”</br></br> 謝玄英道：“方丈慈悲。”</br></br> “當不起。”方丈歎口，道, “此皆源於貧僧的妄念。泉水本天賜, 養萬物之慈悲，偏生了癡念，取巧賣弄，佛祖也要怪。”</br></br> 這是把有罪責都背了自己上。</br></br> 謝玄英自然不應, 道：“貴寺布施粥藥，賑濟百姓，何來罪？”</br></br> 方丈誦了聲佛號, 微微鬆口, 轉而說：“當務之急，是將楊柳池的水放乾，以免再誤人性命。”</br></br> “師願意配合，再好不。”謝玄英記掛的也是此, “不如趁夜放乾，翻土重鑄。”</br></br> “便依謝郎言。”方丈答應得痛快，卻也有求, “關敝寺聲譽……”</br></br> 謝玄英道：“您說笑了，慈悲池中開蓮華，是應有之義。”他看向另外兩人，征詢道，“二位說呢？”</br></br> 論起溜須拍馬, 女官是趕不上宦官的。</br></br> 何掌班展開笑臉，連連讚道：“謝郎說得對極了，鳳凰一來，蓮華瞬開，看見太後禮佛之心感動佛祖，方有此盛景。”</br></br> 他遙遙一拜，“等亦是沐浴天恩呐！”</br></br> 潘宮正總是矜持些：“花開見佛性，再當宜不。”</br></br> 方丈如釋重負，合十誦佛號：“阿彌陀佛。”</br></br> 他步履輕鬆地離去，剩下三人繼續開會。</br></br> 潘宮正少不了和何掌班唇槍舌戰一番。</br></br> 何掌班咬死司膳的失誤，是她們慮不周，給予宮人寒食，激出了病根，無論如何都要嚴懲。</br></br> 而潘宮正雖然肯背鍋，卻不肯背真鍋，被逼急了，就說：“不若如實上奏，請太後貴妃定奪？”</br></br> 謝玄英喝了兩杯茶，才聽他們達共識。</br></br> 結果出爐：太後天恩，宮人得沐佛泉之水，奈何司膳考慮不周，未曾調整諸人的飲食，使得濕熱化為寒，生出病灶。</br></br> 故，罰司膳司上下，自司膳起各降等一級，罰俸半年，提鈴三日。其餘染病的女官慮不周，罰俸一月。</br></br> 簡而言之，兩位妃嬪太後身邊的人，雖然也因為去楊柳池而染病，但打狗看人，饒她們。</br></br> 六局一司背了有的鍋。</br></br> 雙方達一致，接下來就是治病。</br></br> 東廠負責篩查留下的工人，看看有無病的，果然又找出數個宮人，她們生怕自己被關押，病得也不重，就瞞了下來。</br></br> 潘宮正毫不手軟，隱瞞不報的，幫助同伴隱瞞的，全部處罰。</br></br> 接著，她坐鎮後方，負責每日向兩位妃嬪彙報情況，處理一些瑣碎的情。又勸莊嬪和順嬪抄經，為皇帝祈福。</br></br> 這兩位妃嬪本就和順，不似麗嬪驕橫，倒也聽話，每天誦經磕，祈求佛祖給自己一個孩子。</br></br> 東廠則負責搜查外麵的宦官，同樣也抓到幾個，辟出一間院子，將先關柴房的人扔去，允許送飯菜和藥的人出入。</br></br> 之後，便是晨昏兩次，向安小王爺請安，詢問病情，並傳信回宮。</br></br> 謝玄英的工作已經完，本可以回京，但他以怕病為由，留了惠元寺。派人送信回宮，上報自此災情，當然了，不會明著說惠元寺有關，是調查期間，“恰好”得知了難民染有疫病的消息。</br></br> 按照一般的流程，災情上報後，皇帝會免除通州一帶的官員京朝見，同時勒令官員及時賑災，依照疫情的嚴重程度，酌情免除當地的一些徭役，緩征稅糧，等等。</br></br> 不，最重要的還是惠民藥局。</br></br> 夏有規定，各州縣的惠民藥局必須儲存藥物，以備不時之需，但具體施行到什麼程度，活多少人，就要看當地官員的水平了。</br></br> 謝玄英管不了那麼遠，他做的就是督促楊柳池的拆建，令護衛協助僧人，為山下的百姓免費施藥。</br></br> 因此，惠元寺不僅保住了自己的聲譽，還賺得不少聲。</br></br> 而有人中，最忙碌的莫於程丹若。</br></br> 宮人們是她的責任，宦官們沒地方看病，也是她的責任。她一個人，要負責二十來個病患。</br></br> 幸虧有人都是痢疾，方子同小異。她需要根據病情的輕重，調整藥材的分量，嚴重的再加一次針灸來緩解。</br></br> 然而，仍舊有人死掉了。</br></br> 兩個都是宦官，程丹若沒有給他們診脈，無法確定是因為電解質紊亂而死，還是出現了什麼並症。總之，隔日去送藥時，看門的老宦官簡單地說：“昨兒死了兩個，剩下的倒是好些了。”</br></br> 程丹若怔住。</br></br> “他們給了老奴幾個銀錁子，是年節的時候賞下來的，求代他們，給姑姑磕個。”老宦官顫巍巍下跪，“他們說，謝謝您費心，沒想到快死的人，還有人每天來送藥，是他們沒福，到了閻王爺那兒，他們一定為您多說好話，祝您長命百歲。”</br></br> 說完，結結實實地給她磕了三個。</br></br> 程丹若抿住唇，忍住喉的澀意，說道：“您起來吧。”</br></br> 她放下藥壺：“好好吃藥，回去了。”</br></br> 離開老遠，鼻腔的酸意也沒下去，好拐到牆角，立著慢慢消化。</br></br> 人命如草芥啊。</br></br> --</br></br> 三日後，宮人的病情都穩定了。</br></br> 症狀輕的已經不再腹瀉，嚴重的也為緩解。近二十個宮人，一個都沒死，是不幸中的萬幸。</br></br> 確定無人再出現症狀，就要準備回宮了。</br></br> 回到深宮，再見就難如登天。</br></br> 謝玄英有心想再碰個，問問程丹若，宮裡有無短的缺的，或是為難的，他幫上一把，省她不知多少力。</br></br> 於是，天黑後，他就去等。</br></br> 她果然走得晚，戌時才離開病人的院子，提著藥箱往茶爐房那邊去。</br></br> 謝玄英知道，她離開病院後，並不會馬上回屋休息，堅持將身上帶的東西滾水裡煮一遍。</br></br> 這也沒什麼，司膳房有鍋熱灶，交代宮人做就是了，還吃頓熱飯。偏她怕自己病人相處太多，了病，不肯去人多的地方，專門要間茶房，親手做這些雜。</br></br> 可惜，茶房裡，離司膳房不遠，他不方便去。</br></br> 人影越靠越近，他清清嗓子，提醒她這裡有人。</br></br> 程丹若一驚，頓住腳步。</br></br> “是。”他說，“和你說兩句話。”</br></br> 程丹若疑惑地看向他：“什麼？”</br></br> “明天就回宮複命了。”他道，“你有什麼話要帶給老師、師母嗎？”</br></br> 她眨眨眼，好像才從昏天暗地的工作裡回神：“哦，話是沒有，不……”她開口，卻遲疑得緊，“想和你說件。”</br></br> 謝玄英立即問：“什麼？”</br></br> 程丹若想想，朝周圍四下看看，雖說是拐角的陰影處，但後的院子，門口有東廠的太監，麵有護軍巡邏，聽見聲響。</br></br> 謝玄英看出了她的顧忌：“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膽的念浮上腦海，“們換個地方。”</br></br> 但她說：“現不，得先回去換身衣服。”今天不同第一天，她為多病人針灸，多少觸碰她們的貼身物品，得回去消毒才行，“晚點可以嗎？”</br></br> 謝玄英反應飛快，立即道：“可以，亥時上下，菩提苑等你。你知道是哪裡嗎？”</br></br> 她搖。</br></br> “你住的院子出來，往北麵走，有一個月洞門，穿就是菩提苑，”他說，“院中有棵樹，後麵就是夾道。”</br></br> 程丹若點點：“到時候見。”</br></br> 她匆忙走了。</br></br> 現是七點多，約九點鐘上下，時間勉強夠用。</br></br> 程丹若先去茶爐房，摘下包的布巾和自製的紗布口罩，丟鍋裡，端下爐子上的砂鍋，裡麵是司膳宮女為她留的晚飯。</br></br> 她一麵消毒，一麵吃晚飯。</br></br> 高溫煮了一刻鐘，她倒掉熱水，撈出東西，放銅盆，準備帶回去晾乾。幸虧夏天溫高，一夜就夠了。</br></br> 然後，再燒壺熱水，脫下外麵的披風，丟木桶浸泡。</br></br> 沒有白褂，披風長得差不多，她自己扯布做了兩件，每天替換著用。</br></br> 繼續燒水。</br></br> 這會兒，就顯出尚食局的好處了。宮中用水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打水好說，燃料卻是難得。</br></br> 有尚食局，司藥有藥灶，司膳有飯灶，借來燒點熱水還算容易。</br></br> 程丹若添柴加水，終於燒滿兩壺。</br></br> 她提著熱水回房間，準備洗。</br></br> 熱天的，每天包著巾當手術帽，誰都要崩潰。她每天晚上都要回來洗，順便擦身換衣服。</br></br> 洗澡就沒法子了。沒有浴盆，室內也沒有衝涼的地方，濕毛巾多次擦洗，勉強算是洗。</br></br> 這一忙活，就是一個多小時。</br></br> 程丹若寧可少睡覺，也決計不衛生上將就。</br></br> 畢竟，熬夜最多猝死，不洗洗澡，可是會長虱子的！</br></br> 現代人可以死，不可以長虱子。</br></br> 洗用的是茉莉花香皂，是的，此時宮廷用的就是香皂，原材料是肥皂莢，加入香料製，去汙力尚可，也不會太澀。但想要保養，還得用專門做的油。</br></br> 程丹若哪有功夫，將悶了一天的長洗乾淨，又用濕布擦兩遍身，確保衛生情況關，這才換衣服出門。</br></br> 深更半夜，反正都要避人耳目，她不耐煩重新梳妝，一件單衫一條裙子，換舊鞋出門。</br></br> 亥時是晚上九點多鐘，按照古人的作息，已經到睡覺的點兒。</br></br> 她吹滅蠟燭，假作歇下，悄然出門。</br></br> 月色明亮，她照著謝玄英的指點，快來到菩提苑。這裡供著南海觀音，來寺中上香的女眷常來此叩拜。</br></br> “這裡走。”謝玄英提著一盞羊角燈，朝她招手。</br></br> 程丹若跟上他，繞樹，拐後麵的夾道，儘有一扇隱蔽的竹門。推門，竹影婆娑，竟然是後山了。</br></br> 謝玄英解釋：“這邊供奉的是觀音，以後栽了竹林。護軍巡邏不林子，不會有人來。”</br></br> 寺中有皇帝的妃嬪，護衛有八百多人，每個院子每道門都有人把守。但這裡畢竟不是皇宮，僧人出，總有方便行走的小門。</br></br> 這條小路就是一個漏洞。</br></br> 不，院子有護衛，山下也有護衛，路口也有人，他也就沒多此一舉，現倒是方便了自己。</br></br> 竹林不不小，謝玄英沒敢走深，沿著邊走到底，就是一角亭子。放下燈籠，他拿出兩支包好的線香，點燃放到石階旁，這才熄滅燭火：“坐。”</br></br> 程丹若瞧了瞧環境，亭子偏僻，青苔滿布，唯有向陽的方寸之地尚算乾淨。</br></br> 便掏出一方布巾，鋪上：“你也坐吧。”</br></br> 她率先坐下，解開濕漉漉的辮子。布巾是她拿來擦濕的，免得滴濕衣裳，現當作墊子，風乾。</br></br> 謝玄英這才現，她的絲是濕的，衣領是潮的，身上還有淡淡的茉莉香，顯然梳洗，不由略微一僵。</br></br> “今天替人針灸，洗漱一遍才安全。”她解釋道，“有些濕，一會兒不乾不睡覺，晾晾才行，你要介意，盤起來好了。”</br></br> 他立時道：“無礙，……”</br></br> 原想說“不看你就是”，但話到嘴邊，說不了謊，好道，“不意。”</br></br> 程丹若朝他笑了笑。</br></br> 她覺得，謝玄英最的優點就是不迂腐。他體諒人的難處，要不是彆出格的，會假裝看不見。</br></br> 這是難得的，讓她多少喘口，不用繃得太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