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問蔣指揮使現在的心理活動, 他隻能說:非常後悔。
輕敵了。
這是將領最致命的錯誤,再老道的將軍,一旦輕敵,就有可能死掉, 畢竟人都隻有一條命。
但他也沒有那麼輕敵, 至少沒為了功勞就跑去自己救魯王。
理由?怎麼說呢, 蔣毅覺得, 上頭的人不一定想魯王活下來, 葬禮都辦了, 但他又不確定是不是要保對方一條命, 畢竟是血親, 所以猶豫一下, 讓部下去了。
五百人的救援小隊, 沒能回來。
蔣毅就知道問題大了。
過一日,部下的腦袋被人送了回來。
挑釁!
蔣毅知道,哪怕前麵是火坑,自己都得往下跳了。不然事情傳回京城, 他龜縮在城裡什麼都不做,皇帝不給他撤職是不可能的。
再說,他還是有一點輕敵的。
此時此刻, 仍然沒想到, 埋伏部下的有可能是馬賊的騎兵,還在琢磨是不是無生教的主力部隊。
沒辦法, 他們占據地利之便,隻要埋伏得好,不需要騎兵也能將五百人的小隊全滅。
蔣毅沒有選擇,也還沒有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大意, 所以,他選擇出兵。
他還是有點本事,選擇繞開最狹窄的一段山路,略微拐個彎,斜插進山裡。這樣不僅不會被堵個正著,還能打散敵方部署——山間行軍,大家都是狹長的一條隊伍,一衝就散。
叛軍烏合之眾,比紀律性,那還是得看官兵。
然後,他就被拖進了膠著的戰局。
是,叛軍都是一群沒有受過訓練的馬賊、農民和纖夫——山東有運河,養出了一大批乾體力活的腳夫苦力,個個都是精壯的漢子,但他們都和朝廷有仇。
交不完的苛捐雜稅,被差役官兵驅趕毆打,家人餓得奄奄一息,官府卻不肯開倉放糧,任由他們目睹著親人慘死。
是無生教救了他們。
無生教說,死去的人都去了真空家鄉,那裡沒有饑餓、寒冷、病痛,大家最終會和所有親人相逢,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所以,他們不怕死。
他們隻想複仇。
信念是戰爭中最可怕的武器。
仇恨讓他們爆發出驚人的戰力,不知疲倦地朝官兵湧了過去。官兵受過訓練,以一擋三,那又如何?
叛軍願意付出兩個人的生命,讓第三個人捅穿士兵的喉嚨。
蔣毅的部隊被完全拖住了。
他十分憤怒,他媽老子帶的官兵還不如一群叛兵?但又有些焦急,拚命思索破敵之策。
可惜的是,冷兵器的戰場上,所有的計謀都是在開戰前完成的。
兩軍對壘之際,拚的就是性命,不是指揮。
蔣毅隻能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麵砍人,鼓舞士氣。
一個多時辰後。
人疲馬乏。
效果也十分顯著,叛軍至少廢了兩千人,他們終於開始退兵了。
往東退,準備進入蒙陰,據城而守。
蔣毅心想:麻煩大了。
荒山野嶺打仗不容易,可攻城更難啊。
可就正當他焦頭爛額的時候,援兵來了。
時機卡得剛剛好,敵人恨意已經發泄得差不多了,巨大的傷亡讓他們生出怯意,武器壞了,馬也奔不動了,首領已經帶頭後撤,隊形散亂,戰意消退,人人都想著逃離。
天時地利人和,這算得上一個無比精準的時機。
謝玄英的人馬是今天上午過來的,中途還休整吃了頓午飯,養足精神。他就在遠處的山崗上,眺望前麵的戰場。
倒不是有意不馳援,沒有立即出兵,主要是他拿不準該乾什麼。
截擊?衝鋒?聲東擊西?敲虎震山?他腦子裡掠過兵法的無數個要點,卻完全沒有思路。
換做彆人,現在說不定已經慌了,自我懷疑:我是不是沒有領兵打仗的天賦?我是不是隻會紙上談兵?我是不是完了?
但謝玄英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不是時候。
所以,他選擇等。
等到兩方人馬都累了、疲了、殘了,等到敵軍以為自己勝券在握,計劃成功,等到己方吃飽喝足,恢複體力,時機到了。
“出發。”他簡明扼要地下令。
接下來,事情就變得十分簡單。
勢、如、破、竹。
蔣毅打叛軍的時候,就好像刀尖插進麥芽糖,黏糊費力,怎麼攪都脫不出身,但輪到謝玄英,麥芽糖已經乾了,變脆了,他的刀伸過去一碾,全都碎成渣渣末。
而且,謝玄英這次用的不再是裝飾性的佩劍,是更趁手的禦林軍大刀,刃長三英尺六英寸五分,以當下最好的鍛造之法錘煉而成,堅硬鋒利。
他再也不會犯刀捅進胸口,卻被肋骨卡住的錯誤了。
刀刃割過血肉之軀的刹那,隻有一絲血線飆出,不是在脖頸,就是後頸,隨後才是噴湧而出的鮮血。
平心而論,這不是戰場的正常打法。
人山人海中的廝殺,一向是最粗暴簡單的,一刀下去,血肉橫飛,骨頭連著皮一塊削沒,或者是直接桶爛肚腸,粗暴簡單地剝奪一個人的行動能力。
這才是猛將。
謝玄英的刀法過於消耗精力了,必須時時刻刻集中精神,才能做到這樣的簡明利落。可他這麼做,除卻經驗不足,亦是本能為之。
把一個人劈成兩半需要的體力,遠遠大於割開一個人的喉嚨。
他沒有經曆過疲乏死戰,卻在見到疲軍的時候,下意識地節約起了體能。
潰兵倒下了,一個接一個,毫無還手之力。
照理說,謝玄英應該感覺到興奮,跟著他的部將就已經興奮起來,眼睛漸漸充斥血絲,熱血沸騰,好像已經看到功名利祿朝自己招手。
至此,刀已經不再是刀,變成了鐵錘,狠狠擊打著乾硬的糖塊,看著碎末朝天飛濺,碾碎一切。
可活人是麥芽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