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月自小混跡江湖, 早預料到身邊的人會背叛,但她沒想到,程丹若會在這個時候, 乾乾脆脆地背叛了她。
怎麼可能呢?
首先,人就不對。
白明月見過很多太太小姐, 也了解她們:一些尖酸刻薄, 不把人當人,一些知書達理,悲天憫人,還有一些像木頭, 呆呆的沒有腦子,彆人說什麼就信什麼。
她對打死奴婢的人說, 你周圍有惡鬼作祟, 要取你性命, 買我的平安符,方才能抵禦惡鬼索命。
她對善良好心的人說, 外頭發大水,好多人賣兒賣女, 不如捐些銀兩,給他們一碗粥喝。
她對憨傻木楞的人說,佛祖慈悲,多燒點香,會保佑你嫁給好郎君, 生個考狀元的兒子。
三姑六婆是最了解後宅女人的,她們以此為生。
白明月覺得,自己已經很了解程丹若了。
這個女官讀過書,腦子裡裝滿了忠義貞烈, 不能一味恐嚇,她會自儘,同時又頗有些才智,蒙蔽和欺騙也許會被戳穿。
對付她,最好說一個悲慘的故事,越悲慘越好,越可憐越妙。果然,她開始同情他們這些反賊,甚至交出自己的首飾,給難民買糧食。
但這還不夠。
白明月一邊用環境逼迫她,一邊又頗為照顧。她深諳人性,知道在處處皆敵的環境下,她會不自覺地依靠自己,信任自己。
一切如計劃所料。
程丹若就好像係著線的木偶,隨著她的心意擺動。
幾秒鐘前,白明月還對此深信不疑。
現在呢?
此時此刻,刀尖捅穿了胸口,她仍然懷疑是不是做夢。
人不對,地方也不對啊!
程丹若不是在被逼迫的時候反擊,也不是在被恐嚇的時候崩潰,是在即將被釋放的最後一刻,選擇了背叛。
“為什麼?”
我沒有殺你,你馬上就能回去了。
在這個時候殺人,你知道結果嗎?
你會死。
你不怕死嗎?
白明月瞪大眼睛,“為什麼??”
“皇帝最想殺的人,是你。”程丹若選擇心臟,而非腦乾或動脈,為的就是在最後一刻,和她說句實話。
白明月想推開她,想逃跑,可胸口一涼,刀被抽走了,鮮血瘋狂湧出,身體迅速變冷,好冷,好冷。
“我——”她後退兩步,五官猙獰,“我不甘心——”
“你錯的太多了。”程丹若歎了口氣,心中不太舒服,這是她第一次不屬於正當防衛的謀殺,但她沒有繼續猶豫,決定已經做出,容不下回頭。
她扶住白明月,清晰地說:“你死了,你的孩子才能活。”
白明月的眼睛亮了亮,又迅速黯淡。
比起孩子,她當然更希望自己活下來。
她吃過那麼多苦!
小時候,在尼姑庵裡做牛做馬,看男人來來去去,一有不好,就要被“師父”毒打。她藏進富家公子的馬車,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卻難以為生,隻能憑借背過的經文,假裝出家人糊口。
摸爬滾打混了些年,卻從不敢在一個地方久留,在兗州替位太太打卦,湊巧說準了,就被魯王抓了去。那個挨千刀的混蛋,把她虐得不似人形,好幾次徘徊在鬼門關。
她設計假死,爬出墳塚,在去青州的路上,遇見了以前的老相好,原以為否極泰來,卻發現自己懷了身孕。相好得知孩子的身世,想勒索一把,沒想到撞著鎮壓的官兵,被當做挑事的難民羈押。
為了活下來,她假裝佛母上身,借天命拉攏其他難民,一起越獄。
殺牢頭,燒縣衙,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他們,於是心一狠,乾脆祭出大旗起事。
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今天,所圖的不過是活命。
我有錯嗎?
我想活,我要活,憑什麼殺我?
她委屈又憤怒,掙紮著爬起來,要把程丹若一起拖下地獄。
但程丹若早有準備。
她積聚力氣,重重一推。
被火燒得焦脆的木板應聲而碎。
白色的身影墜落箭樓,年輕的女子瞪大眼睛,不甘地怒視天空。
然後,“砰”落地,大腿骨折,後腦扁裂。
鮮血流散一地。
白明月死了。
程丹若捂住狂跳的胸口,屏住呼吸,費力將架在門口的梯子推倒。她沒有力氣逃跑,更沒有辦法在信眾反應過來之前,跑出弓箭的射程。
待在原地,斷絕後路,是唯一的生還希望。
但這還不夠。
程丹若深吸口氣,竭儘全力大喊:“佛母已死!”
聲音沙啞,像斷裂的弓弦。
“佛母已死!!”她積聚力量,再次高喊。
尾音破裂。
最後一遍。
她忍著喉嚨的腫痛,恐懼和激動震顫在心頭,熱淚滾滾而落:“佛母已死,投降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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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玄英蒙了。
白明月挾持程丹若上箭樓時,他以為她被當成了人質,接下來就準備談判了。誰知道人遲遲沒來,她們倆人反倒說起話來。
機會難得,他馬上招來人,準備出兵,希望能夠借此機會,把人搶過來。
然後,事情就完全脫出了預計。
他親眼看到她拔出刀,轉身捅進了對方的胸口。
白明月死了。
就掉在箭樓下的空地,血肉模糊。
這麼簡單,這麼輕易。
謝玄英一麵發蒙,一麵傳令:“擊鼓,列陣。不要放箭,直接撞門。”
話音未落,就聽見她竭儘全力地高喊聲。
“佛母已死”。
聲音很單薄,但極具穿透力。
寨中先是一靜,隨即爆發出可怖的嘶吼,好像又上萬人在嚎叫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