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巡撫急得火燒眉毛了。
他做夢也沒想到, 自己居然這麼倒黴,被當成了殺雞儆猴的那隻雞。但如果捋一捋,就知道楊、崔鬥法之初, 就在西北互市,被搞著實不冤枉。
再者,他貪了嗎?貪了。
除了三節的禮、兩季的孝敬、底下人的送禮,毛巡撫貪汙的大頭,叫做“折色火耗”和“淋尖踢斛”。
啥叫火耗呢?按照去年夏稅來說吧, 大部分交的是物料, 但也有收銀子的,民間交上來的都是碎銀, 官府需要將其重新融化, 鍛造成熟悉的銀錠。
在這過程中, 銀子有損耗, 於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 這個損耗就成了官員們的外快。
注意,火耗是稅,附加稅,提前從百姓身上收的,朝廷不報銷。
淋尖踢斛同樣, 秋糧一般都是交糧食,百姓把米麥倒在斛中, 要堆出尖尖的頂, 然後官吏踢一腳,上頭的糧食就掉在了地上,這部分掉落的糧食, 也就成了“損耗”。
注意,百姓不是交完後,官吏貪汙掉一部分,因為糧食交到戶部是要稱重的,官吏隻會對百姓說,哎呀這個重量不達標,再拿點來。
和火耗一樣,也是從百姓身上收取附加的費用。
如此,交給戶部的稅達標了,“損耗”則歸上下官員所有。
換言之,這筆錢是吏員收來交給縣令,縣令再給知府,知府給布政使,布政使給巡撫、總督,直至閣老。
層層瓜分下來,毛巡撫拿到的不算多也不算少。
安分點過日子,這點灰色收入也夠了,一年有一萬兩呢。
可毛巡撫愛好字畫,古董字畫的價格絕對便宜不到哪裡去。
這點默認的收入,就有點不夠用了。畢竟,他還要在老家買田(家在揚州,江南的田價高昂),買小妾(吟風弄月不能缺名妓相隨),以及打點京城上下。
石太監收費不菲,內閣的幾位大人也要走動,按時送節禮,每次進京都是一筆巨額開支。
他就隻能再開源了。
問題就出在這。
前幾年,他一直說山西有災情,什麼少雨乾旱兵亂,朝廷撥了不少賑災款,可蔡尚書查了查,說根本沒那麼嚴重啊,你是不是貪汙了?
好在崔閣老幫他說話,找了個理由,說事情是這樣的,雖然不嚴重,但百姓生活難過,就把錢借給百姓買種子了。
——這叫青苗錢,王安石就曾經推行過,如今偶爾也會用。
蔡尚書鐵麵無私,說,既然是這樣,那就把錢補上。
毛巡撫差點吐血,立即尋人打聽虛實,這才知道,蔡尚書此人骨頭很硬,能力很強,從前是做禦史的,後來加僉都禦史的頭銜,巡視江南。
這個職位和巡撫相仿,隻不過巡撫注重總領一地的行政,他更偏向司法糾察,是個狠人。
而蔡尚書唯一佩服的人,就是楊首輔。
事已至此,情形已經很明顯了。
蔡尚書履曆光輝,皇帝頗為信任,首輔提攜,崔閣老反對無效,輸了一籌,沒能把握住戶部尚書的職位,反倒讓楊首輔將了一軍,動到了毛巡撫頭上。
當然,崔閣老也不是啥都不管,他派人送信給毛巡撫,說,要想保住官帽,就把虧空補上。
虧空是十萬兩銀子。
毛巡撫算過,手頭上金銀字畫湊一湊,也能擠出五萬兩,再多就得傷筋動骨了,都是田產、房產之類的東西。
這都是他半輩子的家底,如何舍得?
那,錢從哪裡來呢?
毛巡撫沉吟半日,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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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程丹若除了心痛已經送出去的錢,並沒有把毛巡撫的事放心上。
在她看來,隻要毛巡撫在位一天,他們保持一天的尊敬,不同流合汙,也不捧高踩低,便妨礙不到自己。
且謝玄英的靠山是皇帝,朝臣們的明爭暗鬥,都妨礙不到他的工作。
然而,事實絕非如此。
這一日下午,她正在查驗培養液裡的青黴菌,忽聽下人來報,昌順號的程正求見。
程丹若以為是毛衣的事,很快見了他。
誰知程正一進廳堂,二話不說,直接給她跪下了。
程丹若怔住:“何意?”
程正伏首在地,驚恐交加地磕頭:“請夫人救命。”
程丹若登時沉默,片刻後,不像平日那樣,叫他們免禮入座,反而道:“你先說說看。”
程正和她打了一年的交道,很清楚她的脾性,並不多廢話,開門見山道:“前些日子,撫台大人派人來家中,要求我們出十萬兩銀子,彌補任上虧空。”
程丹若:“……”人在家中坐,事從天上來。
“為什麼是你們?”她質疑。
程正的回答也簡單:“程家做茶鹽生意,蜀地以茶為主,晉地以鹽為主,與撫台往來不少。如唐、吳兩家,背靠侍郎、尚書,撫台也不敢打擾。”
他不介意直說雙方的關係,因為如今的鹽法就是如此。從前,朝廷用開中法,商人運糧,朝廷給鹽引,大同故此繁華,程丹若的祖父的發家也與之有關。
後來,改為運司納銀,既是拿銀子直接買鹽引,官商日漸密切。
可以說,鹽商和官府必有關聯,且必有不可告人的內幕——唐家是山西最大的鹽商,妻兄就是兵部侍郎,吳家也一樣,有族人為封疆大吏。
這樣的人家,毛巡撫當然不會動手。
程丹若問:“如果你們給不出來呢?”
程正一臉苦澀地回答:“怕是要查抄程家,以家資填補虧空。”
程丹若:“……”她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