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娘的本名叫菊娘, 因為她出生的時候,路邊開著許多野菊花,她爹隨口就給她取了這名字。
七歲以前, 翠娘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家裡窮得揭不開鍋, 慢慢的, 大姐提著包袱去了彆人家,二姐有一天就不見了,後來就輪到了她。
她爹把她領到一個婦人家裡,拿走了一袋小米就回去了。
她愣愣地看著爹離開, 卻沒去追,因為婦人拿了碗熱粥給她喝。
已經記不清多久沒有喝到過小米粥了, 米的香氣誘惑了她, 她傻傻地看著, 搶過來“咕咚”“咕咚”灌進嘴裡, 把嘴巴裡燙出了泡, 還一點沒覺得。
婦人說:“以後你就待在我這兒。”
她傻乎乎地以為,爹是把她送來過好日子, 開心地笑了。
但很快, 婦人就帶她離開熟悉的地方,越走越遠, 越走越遠。
等到她依稀明白了什麼,卻再記不清家在何處。
婦人把她交給了“媽媽”,她變成了“媽媽”的“女兒”。
媽媽有很多“女兒”,她有很多“姐妹”,有的姐妹脾氣火爆,大哭大鬨, 沒幾天,就能聽見她們撕心裂肺的哭聲。
接著,她們要麼就變乖了,要麼就不見了。
翠娘小時候,有點木愣愣的,總被人說不開竅,凡事慢一拍。對她來說,這個世界有好多無法理解的事,她都不懂,吃了睡,睡了吃。
因為笨笨的不鬨騰,雖然挨打受罵少不了,她卻始終沒消失不見,稀裡糊塗地長大了。
她開始學琵琶,這是翠娘第一次接觸到這種東西,她覺得叮叮咚咚的很好玩,所以一直彈。
但除了彈琵琶,吃飯,伺候人睡覺,翠娘再也沒學會彆的本事。
如今,她才知道,這都是媽媽們的手段——打怕她們,養廢她們,這樣她們就跑不掉了。
翠娘確實也沒翻出媽媽的手掌心。
她長開得晚,人又笨些,不會說話,就擅長彈琵琶,直到十五歲才被梳攏。然而就算歲數大些,也沒少吃苦頭,個中辛酸,真是沒法說出口。
等到十八歲,忽然就紅了。
雖說不夠漂亮,但勝在溫柔敦厚,有一技之長,老主顧願意照拂她,莫名其妙就漲了銀子。
翠娘也是在這個歲數,慢慢想明白了很多事。
原來糊塗的腦子,忽然清楚了,也懂看眼色了,甚至看出了媽媽的警惕。
她無師自通地知道了正確的做法:客人給的賞錢,都交給媽媽,有什麼事,都要問過媽媽才做。
十年來,她都是這麼乖巧,媽媽見她沒有生出彆的心思,逐漸放心,讓她單獨在外頭行走。
就是這一年,她遇見了金玉樓。
當時,他才十六歲,剛登台不久,得罪了貴人,差點就要被打死。
翠娘於心不忍,拿話岔開,竭力奉承,這才叫他僥幸逃脫。
金玉樓頗重情義,被打得奄奄一息,還要專門在後門等她,謝她救命之恩。
翠娘沒有在意,都是苦命人,能幫一把是一把,隻告訴他貴人喜怒無常,讓他千萬不要犯倔。
他很乖覺地應了。
沒多久,金玉樓聲名鵲起,時常出入達官顯貴的府邸,比她更風光。
翠娘並不嫉妒,她們這行看著風光,達官權貴一擲千金,背後不知多少苦楚,挨打受虐都是家常便飯。
很多人死了,都不知道她們已經死了,就是沒了。
但死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沒死成,從此跌落地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幸好金玉樓活了下來。
他認她做乾姐姐,扯虎皮做大旗,她挨打的次數也變少了。但為避嫌,他們倆從不私下接觸,隻說是遠房親戚。
眨眼,三年過去。
翠娘風光不再。
曾經說要給翠娘贖身的商人,再也沒有音訊,老主顧們消失,客人越來越差,若不是金玉樓的麵子,怕是早就被媽媽轉手賣掉了。
饒是如此,日子也越過越差。
又不知道為什麼,她和兩個姊妹都染上怪病,樣子全毀了,再也不能接客。
媽媽大發雷霆,恨她們沒用,動輒打罵,還總懷疑大家私藏錢財,想法設法搜刮她們的積蓄。
隻有翠娘,金玉樓還派人送藥來,媽媽不敢過分,隻在嘴上嘲諷:“一個戲子一個婊-子,倒是扮起恩愛夫妻了,天大的笑話!”
翠娘怕拖累他,官老爺們最恨的就是他們在外麵勾三搭四,也知道,自己恐怕沒幾年好活了,便退回禮物,讓他不要再送來了。
而後,金玉樓再無音訊。
她以為他死心了,卻沒有想到,兩個月後,她忽然被人贖身,那人說,是金玉樓給的銀錢。
“我原不想來,想和他說,彆在我身上浪費銀錢了,不值得。”翠娘喃喃道,“可他不肯見我,隻托人傳話進來,讓我好生治病。”
程丹若一時五味陳雜。
她原以為是山盟海誓的愛侶,卻沒想到,於底層人而言,說愛也是奢侈。
都是以色侍人的可憐人,不敢說愛,不能說愛,唯恐惹來禍患。
“等你看好了病,他肯定會來看你的。”程丹若徒勞地安慰,“到時候,你們就能好好說會兒話了。”
翠娘遲疑一刻,下意識地摸了摸打針的地方,那裡還很痛,但這種痛楚,反倒讓她有活著的感覺。
“但願……”她攥緊手指,“但願吧。”
希望那個時候,她已經治好了病,身上沒有醜陋的紅瘡,能像當年一樣,體麵地去見他。
體體麵麵地道謝,體體麵麵地祝福他,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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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陪翠娘待了一上午,確認她沒有嚴重的不良反應,這才返回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