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特地去圍觀了這件事。
和韃靼互市兩年,大同不缺牛羊,就令它們身上綁著耕犁,百姓一聲鞭響,它們就撒蹄狂奔,將收割過的土地重新翻了起來。
她蹲在地裡,拿花鋤扒半天,揀出些許和土色相近的長條物,問當地老農:“這是嗎?”
“對,這是蝗子,曬一曬就死了。”老農狠狠地踩上去,重重碾幾下。
程丹若本想說,蝗蟲卵的經濟價值也挺高,但轉念一想,這地裡密密麻麻的,挑也挑不過來,還是算了,留在地裡施肥也不錯。
這樣的翻耕,又持續十來日。
等到做完,就該賑災了。
謝玄英派護衛騎馬前往底下各縣,確認遭災的田畝數量,假如有孤寡之家,登記名冊,定點賑災。
這麼做雖然費人費力,但省錢。
彆忘了,今年可是有考成法,大同這邊受災輕,朝廷幾乎不可能減免賦稅。而河南山東那邊遭災,糧食產量下降,是災年,損失可謂慘重。
謝玄英不想要災款,反倒希望大同這邊能多上繳點糧食,以便朝廷調度。
但程丹若說:“算了吧,我們糧食交上去,不知道落進誰的口袋,賦稅差不多就行了。剩下的先在糧庫放一放,萬一明年年景不好,還能借給百姓。”
謝玄英尚且猶豫:“大夏何止大同一地?”
“我們隻能管大同一地。”程丹若說,“什麼時候你當了戶部尚書,再來考慮這個吧。”
毛巡撫的前科在那裡,謝玄英也沒那麼信朝廷大人們的節操,遺憾了片刻,還是答應了。
但他道:“今年紅薯收成不錯,我要寫奏疏給陛下,建議廣栽良種。豌豆不過豆類,不如紅薯果腹。”
“這是應該的。”
元朝時,人們就知道挑選農作物抵禦蝗蟲了,比如芋頭、桑、豌豆,都是蝗蟲不喜歡的植物,廣為種植,可有效降低損失。
可這哪有紅薯好啊!
紅薯和土豆,那是澱粉,是糧食。
程丹若又說:“假如你要寫奏疏,最好能把我之前說的先弄明白,這樣更全麵,也更有價值。”
謝玄英問:“你是說,蝗災的分布情形?”
她點點頭。
“也好,我試試。”謝玄英暫且擱筆,命人去搬書。
他找了部分《元史》的卷冊,還有元朝修的一些農書,譬如《農桑輯要》等,專心尋找過去的記載。
而程丹若很頭痛古籍,一點都不想看,便幫他總結相關經驗。
這些內容,有的是他們親身經曆,有的是詢問農人,有的是師爺胥吏提供的,都十分有價值。
她將其分為兩個部分。
關於成因:
賀老頭認為是蝗神作祟,需要祭拜神明,免除災禍;嚴刑書活得久見得多,認為是久旱成蝗,但為什麼旱而成蝗,他就不清楚了;田裡的老農則說不知道蝗蟲出現的原因,就是年景不好。
邢師爺也說是久旱成蝗,原因未知。
關於治理:
賀老頭說用火燒,這個辦法被證明很有效果。
嚴刑書也見過,說可以挖溝,在蟲子會飛前,填到溝裡活埋,或者是派人在田間抓。這部分內容很有用,正是明年“春燒荒坡”的實踐,此處暫且略過不提。
邢師爺提供的辦法,禁補禿鷲鳥雀,效果還不錯,程丹若想的雞鴨也是。
秋耕對除去蟲卵有明顯效果。
但資料總結到此處,有一個明顯的問題。
——不成因果。
雖然治理的辦法已經很成體係,卻找不到蝗災發生的原因。總不能是真的蝗神討厭乾旱,一不下雨就出來晃悠吧?
程丹若覺得,這和中醫非常相似。
古人已經在漫長的生活中,總結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可缺乏科學知識,隻能籠統地用五行陰陽解釋,有點“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意思。
關鍵還在數據。
程丹若等了又等,終於等到謝玄英翻完書,將過去的蝗災記載抄錄完畢。
“不愧是探花。”她不吝嗇表揚,“真是了不起。”
古代沒有檢索係統,找資料全靠記憶和紙質書,而史書的記載,永遠都是“蝗”或者“大蝗”寥寥數字,眼一花就會錯過。
謝玄英平靜道:“也沒什麼,就是有些手痛。”
程丹若隻好把紙放桌上,拿過他的手,一麵揉一麵看。
都是文字,什麼都看不出來。
她道:“這樣不成,我把每個省寫出來,你報一個,我填一筆,寫正字。”
謝玄英:“好。”
兩人開始整理龐大的數據。
程丹若先劃正字,總結出每個省份發生的次數和時間。
然後,畫了一幅輿圖。
取來各色顏料,按照次數的多寡,在不同省份塗上顏色,最多的是紅色,其次為藍,再者是淡墨色。
放到地圖上,地域性就一目了然,元代的蝗災主要有六個區域——環渤海、環黃海、河泛和內澇、黃河邊、運河邊、湖濱一帶。
每一行記載,都是謝玄英親自翻找出來的,可看見這樣的分布,依舊詫異:“明明都說久旱成蝗,為何蝗災都在水邊?”
回憶一番,依稀聽人說過:“莫非,蝗為魚子所化?天氣乾旱,水源枯竭,難以生存而化為蝗?”
“不是。”程丹若立時否認。
古人時常以為,動物之間會互相變化,比如螟蛉和蜾蠃,蝙蝠和老鼠,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魚和蝗蟲都不是一個門的關係。
她仔細思索:“我好像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