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楊首輔的疑問, 程丹若毫無慌張之色,笑道:“誰同首輔說的,請他過來與我對峙。”
她道:“我不妨同您算筆賬,一頭羊羔價值二錢, 隻要不是赤貧之家, 幾口人攢攢, 總能買得起。北邊多草地,羊以食草為生, 再荒蕪的地方,一戶人家養一兩頭羊, 總歸是養得起的。
“羊長大後, 奶能喝, 一年身上能換下三五斤的羊毛。百姓家裡不分品相,拿草木灰清洗幾遍, 紡成線, 磨兩根針, 就能做衣服了。如此自給自足, 為什麼還要去城裡買毛線呢?”
16世紀, 資本主義萌芽, 但也隻是萌芽而已。
機器不出現, 純手工業的年代, 價格很難低廉到老百姓都用得起的程度。
程丹若停頓了會兒,注視麵前掌握大夏最高權力之一的老人:“首輔大人, 百姓太窮了,幾文錢就能讓他們做出截然不同的選擇。”
楊首輔掀起眼皮。
他身在富貴錦繡之家,出生父親就做了官,少年時, 父親官運亨通,可謂是金蓴玉粒養大的。在踏上仕途前,他比誰都痛恨那些貪官汙吏,不知寫過多少諷刺蠹蟲的文章。
直到他考中進士,外派為官,才方知為官之難。
你不貪,可以,但人家就不把你當做自己人,表麵上人人對你恭敬有加,但凡要他們做事,個個推諉。
同他們說禮義廉恥?沒用。
痛罵他們無恥卑鄙?也沒用。
那時的他,父親已經是六部高官,他一下放就是按察使司的僉事,但遇見什麼冤案,都找不到人去調查。
他自己帶著隨從家丁,辛辛苦苦跑前跑後,終於斷明了案子,然而,上司並未取用他的結果,對案犯從輕發落。
憑良心做了那麼多事,到頭來,全成無用功。
因為,犯人家屬早就打點好了,臬台上下都疏通過關係,誰也不會冒著得罪同僚的危險,非要主持正義。
這一刻,楊嶠明白了,做官是不講良心的,隻講利益。
他瞥著程丹若,心想,還是太年輕了。
她以為,他官至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圖的難道隻是家裡多兩畝田,再置辦幾間華屋嗎?他又不是李方平,楊家早就是一方豪族,多了不嫌多,少了不嫌少。
但他不得不這麼做,今時今日,閣臣們站在這裡,不是因為“兼濟天下”的高尚情懷,是因為利益和權力。
不給好處,誰為你辦事?
他的黨羽,隻有在他能為大家謀取利益時,才會唯他馬首是瞻。
毛紡織要做起來,上上下下多少人,都得喂飽了,他們才肯辦事,才能辦事。
否則,光收羊毛就能卡你好幾個月,錯過了季節,事做了,錢沒了,毛衣卻一件也瞧不著,這才有得哭呢。
短短數息間,楊首輔的腦海中閃過許多念頭,但最終,他什麼都沒有說。
堂堂首輔,還要和人解釋不成?
自己悟吧,悟得出來,下次還能進光明殿,悟不出來,也就到此為止了。
“陛下,”楊首輔對皇帝道,“毛紡織乃國本之要,固然須官府把持,以免商人奪利,然法與時移,羊毛要與棉桑一樣推廣,少不了變通。”
他開口,意味著博弈即將到達終點。
皇帝振作精神:“楊卿的意思是……”
“依老臣之見,胡地羊毛均以官府交易,大夏境內,許百姓以羊毛折稅,不禁民間買賣粗毛,細毛以上則由工部主持,紡織可為徭役,不足量者,令領織。民間除特許營造,不可擅自經營。”
大夏建國初期,織造由工部負責,各地的織造坊都有工匠服役,每年上交一定量綢緞,但後來皇室需要貢品,又額外讓太監們督管龍袍等貢品織造。
隨著時代變化,設立在各地的織造坊因為各種緣故無法進行,改為出錢雇傭民間織戶,讓他們自己去買絲、買織機、找人手,再把紡織好的布上交。
這就叫領織。
楊首輔心裡清楚,權力掙到手,工部也不可能像一百年前一樣,真的在各地建立織造所,多半還是如蠶桑,花點錢讓民間織戶完成。
但這已經足夠了。
關於“領織”的費用,足以滿足大多數人的胃口。
蔡尚書麵露踟躕之色。
他也聽懂了楊首輔的意思,看來,領織的開銷是免不了的了,但想想,假如工部借口紡織所,索要人手,又平白生出一堆崗位,活不乾,衙門、差役、工錢,變著法多出開銷,更貴。
至於特許經營的商引,多半是在場的人分了,不過,這筆錢從商賈來,蔡尚書一點不心疼。
他衡量一下利弊,開口道:“臣附議。”
崔閣老聽到“特許營造”,自己的好處便有了保障,遂言:“臣無異議。”
曹次輔的立場就是不給太監,隨大流:“臣附議。”
三個都同意了,王尚書終於開口,投出可有可無的一票:“臣也無異議。”
而程丹若聽到民間不禁粗毛的買賣,自己的目的也已經達到,其餘無所謂,故也不作聲。
隻有石大伴不太滿意。
“敢問首輔,貢品呢?”他圓圓的臉笑得和氣,“禦用之物,總是要人辦吧。”
楊首輔慢條斯理地說:“這是自然,隻是既然皆是禦用,著實不必多分,就由原先的織造局統一辦,不與棉、桑細分。”
程丹若跟上了思路——織造局想做羊毛,行,但獨吞,不成。
薑還是老的辣。
石太監看上去有點不甘心,但又沒有那麼不甘心,至少織造局可以做,好處並不少。
他看向程丹若,朝她使了個眼色。
程丹若會意,假裝胸悶,輕輕咳嗽了兩下,同皇帝告聲罪,這才道:“首輔所說的‘特許經營’,是什麼意思?”
楊首輔自然知道,她是代表皇帝問的。
他無意在這事上和皇帝鬨不愉快,這大夏的江山,說白了不就是他們家的嗎?
“民間特許經營,便是除禦用貢品之外,均可買賣。”楊首輔平淡地說。
石太監滿意了。
織造局全品通吃,長寶暖隻是不能做貢品,等於既有貢品,又能做買賣,他們哪兒都能撈一筆。
要得再多,怕吃不下反倒噎著了。
果不其然,皇帝也覺得能接受,頷首道:“就如楊卿所言,令戶部、工部協同商議,早些拿出細則。”
蔡尚書躬身:“是,臣遵旨。”
“咚、咚、咚”,清脆悅耳的鐘鳴聲響了起來。
程丹若瞥了眼大殿牆邊的西洋鐘,十二點了。
他們足足說了三個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