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還記得他的點評,好奇地問:“這人如今怎樣?”
“沉穩多了。”謝玄英歎道,“他的同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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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功拎著一壺熱羊奶,揣著兩個熱雞蛋,熟門熟路地走進病房。
“杜哥來了。”靠在牆邊的少年歡呼起來,“今天有什麼好吃的?”
“吵死了。”旁邊的大漢煩躁地翻了身,繼續睡覺。
他們都是杜功手下的人,雖然來自天南海北,可在經曆生死後,已經成為相交莫逆的兄弟。
“起來,把雞蛋吃了。”杜功塞給他們一人一個蛋,倒了兩碗濃濃的熱羊奶,“昨兒‘那位’過來,帶了好些糧食和雞蛋,你們算有口福了。”
那位是他們對程丹若的稱呼,她雖然穿男裝,可沒掩飾自己的女性特質,眼睛利的人一眼便能看穿。
然而,女人又怎麼樣?
她每次出現,都會帶來藥材、糧食和彆的什麼,上回是肉乾和酒,這回是糖塊和雞蛋,全都分下去,傷兵營還有單獨的一份。
隻此一點,大家就盼著她能來。
少年笑嘻嘻道:“王叔才運氣好呢,前天燒得腦子都糊塗了,今早挨了一針,現在都能吼我了。”
“什麼藥這麼靈?”杜功問。
睡覺的大漢沒理他。
“不知道,反正範大夫說是極難得的靈藥,隻有夫人會做,每次就幾針。”少年津津有味地啃著白煮蛋,“本來輪不到王叔,他前麵那個人長了紅疹不能治才輪到了他。欸,杜哥你彆瞅叔了,他害羞呢,昨天被扒了褲子才知道打針的不是範大夫。”
杜功哈哈大笑:“怪不得。”
大漢惱羞成怒:“臭小子,閉嘴吧你。”
“就不,除非你把蛋讓給我吃。”
“滾。”大漢渾身骨頭酸痛,但不妨礙他抄起碗,兩口吞了羊奶,又把雞蛋整個放嘴裡吃了,殼都沒剝。
杜功就看著他倆鬥嘴,腦海中卻浮現出同鄉大哥的臉孔。
他替補兄長入伍,最早和新兵混在一起,到了永寧才和被征召的同鄉相遇。
與他最熟悉的是和他一個衛所的百戶,比他大五歲,家中有個小妹子,自幼就愛黏著他。
年紀小的時候,小妹子還口口聲聲說要嫁給他,百戶大哥以為杜功圖謀不軌,幾次抄棍子狠揍他。
他們家家世代軍戶,爺爺做過鎮撫,有點家傳本事,打得他挺痛。
去年,小妹子嫁人了,嫁到很遠的村子。
吃席那天,大哥拍著杜功的肩膀,給他灌了不少酒。
這次在永寧相遇,大哥不知道是不是對以前的事感到不好意思,很照顧杜功,時常傳授他一些武藝,教他該怎麼在戰場上活下來。
可大哥沒活下來。
攻打安南時,杜功一心想立功,表現得尤為突出,苗人發現了他,數支毒箭趁他力竭之際,倏地射了過來。
杜功閃避不及,以為性命就要交代在這裡,沒想到大哥一個飛撲把他摁倒。
他沒事,大哥中了毒箭,都沒等到放出毒血,當場斃命。
杜功想出人頭地,此前也已做好踩著屍骨上位的準備。
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呢?隻要他不是死的那個就行了。當然,如果他死了,就是自己本事不如人,也怨不得誰。
比溫吞地蹉跎一生,他寧可轟轟烈烈地死。
但不知何時起,這個想法竟然慢慢變了。
或許是傷兵營對傷兵的態度,沒有不聞不問,而是竭力救治。
或許是謝將軍的妻子不避血汙,拿珍貴的藥材救最普通的士卒民夫。
或許是每個受傷的人,都在拚儘全力活下去。
慢慢的,杜功有了一個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念頭。
人命並不微賤。
然而,有了這樣的念頭,得知了此處的難得,同鄉的死才格外讓他鬱鬱。
若非他操之過急,失之周全,也不會被苗人尋到可乘之機,哪怕是遇見普通的箭矢,也能送回傷兵營搶救一番。
偏偏是毒箭。
為的就是取他性命。
一將功成萬骨枯。杜功想做人上人,卻不知道還要踏上多少人的屍骨。
他看向小口抿著奶的少年,會是他嗎?
又看向強忍痛楚的大漢,他摸著懷中女子的發繩,會是他嗎?
“到時間了。”老頭提著打更的鑼鼓,“彆吵著病人,都走、都走。”
如杜功一般探望的士卒三三兩兩地離去。
暮色深深,炊煙冉冉。
杜功撫摸著腰間的佩刀,看向不遠處的營帳。
兩個藥童高舉著燈,給範大夫和另一個書生模樣的人照光。他認得範大夫,卻是第一次見“書生”,和傳聞中一樣,這位大夫非常低調,臉上蒙著口罩,看不見樣貌。
她在給人縫針。
杜功雖然有往上爬的心思,但沒有絲毫打攪的意思。
他知道,軍中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心態:不圍觀,不多嘴,不打擾,隻保留敬畏和感激,以及十二分的距離。
畢竟戰場上,生死一線之隔,誰都不想失去最後一絲活下去的希望。
杜功悄悄離開了。
他找到自己的領頭上司,已升任千戶的田南:“千戶,卑職想求見謝撫台。”
田南揚眉:“何事?”
“卑職想去普安,為撫台探聽消息。”杜功抱拳,“請大人相助。”
若功成必須萬骨踏腳,他希望都是敵人的屍首。
比如,那個放毒箭的弓箭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