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坐上騾車,往城裡的大路駛去。
孫舉人指點妻子:“你記住了,這是生民藥鋪,平日有什麼小病小痛,就到這裡叫大夫抓藥。”
又讓騾車繞路,到另一處認門,“這是惠民藥局。”
“怎的這般多人?”妻子望著長龍似的隊伍,滿臉擔憂,“出什麼事了嗎?”
“今兒義診,看病不收錢。”孫舉人道,“路口的布幡看見沒?那個字念程,這是程夫人出錢辦的。”
他解釋,“誰家捐了銀子,便掛誰家的幡。”說著叫車夫停車,自懷中摸出一兩碎銀,招手示意旁邊的藥童過來,丟進了他懷抱的瓷瓶中。
哐當、哐當,兩聲響。
書童認得他:“多謝舉人老爺。”
他抱著瓷瓶回去,不多時,在“程”的布幡杆子綁了張“孫”字的布條。
“這是孫。”孫舉人叮囑妻子,“你記住,彆人家的不管,是‘程’咱們就出點銀子,不拘多少,一番心意罷了。”
妻子死死盯著布幡,竭力將字形記住。
而他們倆說話間,已經陸陸續續有人招手叫了書童,丟入碎銀銅錢,不知多少數目,隻知“叮叮當當”,十分悅耳。
騾車又走動起來,不多時,拐入一條僻靜的街巷,在一扇大門前停了下來。
這裡已經停了許多馬車,車夫們靠著牆根說話,熱鬨得很。
孫舉人攜妻子上門,門子接了名帖,直接請他們進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石雕影壁,繞過去,徑直穿門入正院。
兩隻白狗在水缸邊追逐,十分可愛,牆頭趴著一隻肥嘟嘟的橘貓,打著哈欠瞧向來人。
“孫夫子來了,快請。”蘭芳請他們夫妻入座,端上茶點,“夫人在裡頭見瑪瑙姐姐,勞煩等一會兒。”
孫舉人應道:“多謝。”
妻子小心打量著周圍的布置,隻覺桌椅腳踏,樣樣精美,但又不嚇人,案上供奉的桂花香得撲鼻,和家後麵的一模一樣。
她口乾心跳,下意識地看向丈夫。
孫舉人眼觀鼻鼻觀心,似乎在思索事情,十分嚴肅。
她隻好閉嘴,耐心等待。
沒多久,裡頭出來一位樣貌秀麗的年輕婦人,不過二十出頭,金釵銀髻,衣彩錦繡,十分富貴。
“張太太。”孫舉人客氣地招呼。
瑪瑙笑道:“孫夫子來了,這是孫太太?”
“正是拙荊。”孫舉人點點頭,“夫人於我有知遇之恩,總要前來拜見一回。”
瑪瑙打量了眼孫太太,見她雖穿著簇新的衣裙,卻束手束腳,頗不自在,露出的手腳粗大,膚色不均勻,便含笑道:“夫子是個念舊的。”
孫舉人抬首,迅速掃過她的表情。
“我該回去了。”瑪瑙親切道,“孫太太,今日匆忙,說不了幾句話,改明兒有空,再邀你到家裡作客。”
孫太太慌張道:“啊,我,欸。”
瑪瑙笑笑,不緊不慢地走了。
“孫夫子。”竹香出來,清脆道,“夫人有請。瑪瑙姐姐,你這就走了?”
瑪瑙道:“我要去藥鋪一趟,放心,過兩日必定再來,我也舍不得你們呢。”
後來的對話,孫太太便聽不見了。
她亦步亦趨地跟著丈夫,小心謹慎地打量著上座的女人。
第一印象是年輕,孫太太以為的“夫人”,怎麼也該是員外太太的年紀,至少十出頭,誰想是青年女子,頭發烏黑,身姿苗條,頭戴金狄髻,兩樣首飾,杏黃襖子湖藍裙,沉靜如湖水。
“孫夫子來了。”程夫人和氣得很,“這是——”
“是拙荊。”孫舉人拉著妻子一道行禮,“她頭回來此,特來拜見夫人。”
孫太太不知該不該跪,有點慌亂,胡亂福了身。
“請坐。”程夫人沒有計較,讓他們坐下,丫鬟重新上了茶水,“你此番回來,今後便去書院了。”
孫舉人畢恭畢敬:“是。”
“書院裡頭是什麼樣子,你很清楚。”程夫人道,“這差事不好做。”
孫舉人道:“在下一定儘心竭力。”
程夫人點點頭,慢慢道:“左先生要專心編書,若無要事,不必打擾。”
孫舉人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仍舊道:“是。”
“過兩日,你再來一趟,朝廷派的教授到了。”她的口氣不疾不徐,聽得十分舒服,“他原是國子監司業,如今京官外放,任按察僉事,提學貴陽——你可要好生請教。”
孫舉人立即麵露驚喜:“是,多謝夫人。”
“不必謝我,能不能成,還要看你自己。”程夫人抿口茶,換了話題,“家中事務可都安頓妥了?”
孫舉人道:“都好了。”
“那就好。”她道,“你未至而立便考中舉人,可見才華不淺,但有的時候,人能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不僅僅是才華的問題。”
孫舉人道:“是,在下都明白,今後亦會潛心讀書。”
程夫人微微頷首,轉而問孫太太叫什麼名字,在城裡住得習不習慣,等等。
她輕言慢語,和氣友善,孫太太莫名緊張,完全不知道自己答了什麼,稀裡糊塗地吃了兩塊糕點,暈暈乎乎地出來了。
被風一吹,她才懊悔:“二郎,我是不是給你丟臉了?”
“阿姐且寬心。”孫舉人道,“你說的都是實話,程夫人隻會高興。好了,咱們回去吧。”
孫太太應了聲,卻在上騾車前,眷戀地看了一眼院子。
貓臥屋脊,狗逐庭院。
真奇怪啊,做了好多神仙事,卻是個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