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試探道:“前兩年南方多雨,這楠木又是最精細不過……”
話音未落,她便道:“若如此,我和禦用監說一聲,請他們勻些出來,如何?”
禦用監是給皇帝造辦東西的,囤的木頭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楠木更不缺。
管事一聽,立馬知道利害。他們糊弄上頭,仗得無非是主子不曉事,一旦知道他們未必要用自個兒,保全自己是首選:“小人明白了,這就去尋他們說道,必物色個好價格。”
程丹若也是敲打他們,不多廢話:“下不為例。”
“是是。”
核對完賬單,她又和榮二奶奶聊了會兒,領了這個月的月錢。
這也是程丹若打算晚點搬家的原因,如今的工錢都是靖海侯掏的,搬家以後就得自己掏了。
養人好貴啊。
搞完錢,還得看帖子,各種拜帖、請帖、賀帖。
尤其是請帖,兵部同僚家的紅白喜事,不一定都要去喝酒,但禮物得送,且需要按和謝玄英的關係,分檔次給。
時人重禮,馬虎不得。
就這樣,一上午過去了。
程丹若隨意吃兩口飯,換了道袍,帶上教案,準備教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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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院也在正陽門一帶,和兵部隔了工部、鴻臚寺、欽天監,這五個衙門都在一條街,隻不過兵部在北邊,太醫院在南邊。
程丹若以前都是直奔正陽門,還沒有好好參觀過這一帶。
各部衙門彙聚在此,不是一般的熱鬨。
這會兒正是午休時間,各級官吏都出來吃午飯,真是一個招牌砸下來,十個裡七八個當官的。
程丹若慢慢看著,直到馬車停在太醫院門口。
早在她出門時,長隨就提前騎馬出發,上門通報,故而馬車一到,盛院使正好出門迎接:“見過程夫人。”
“院使不必多禮。”既然要占用人家的地盤,程丹若自然沒什麼架子,“這兩日多有叨擾,還望見諒。”
“都是朝廷的差事,夫人不必客氣。”盛院使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
程丹若謙遜道:“雕蟲小技,還要仰賴您幫襯。”
她身份高,姿態卻放得低,說話還客氣,盛院使再多的怨氣,此時也被撫平了大半,笑了笑:“不敢當,夫人不嫌棄,咱們互相討教。”
“請您多指教。”
程丹若與他寒暄著,終於走進了太醫院的大門。
格局與兵部衙門大差不差,方正的院子,隻不過多了數間倉庫,多個藥灶,空氣裡彌漫著一股中藥材獨有的氣味。
盛院使請她入正廳上座,程丹若推辭了:“冒昧打攪貴地,已十分過意不去,您隨便指使個人,領我去院子就成。”
這怎麼能行?無論盛院使怎麼看待她的醫術,他畢竟隻是個五品官,該有的尊重必須有。
太醫最擅長的不是治病,是保命。
就算程丹若好說話,太監可最小心眼了,得罪不起。
盛院使客客氣氣地將她請到了小院,地方小了點,三間正廳,一個穿堂,但勝在獨門獨戶,周邊就是庫房,清幽安靜。
上課時間是一點鐘,現在十二點半,學生還沒到。
程丹若說:“我自個兒坐會兒,理理思緒,您且忙去。”
盛院使見她說得誠懇,順著答應了:“不打擾夫人教課了,有什麼吩咐,您儘管使喚。”
又將一名藥童留下,伺候茶水。
程丹若安靜坐著,沉思冥想。
大約一刻鐘後,外頭傳來腳步聲,一群穿著青色圓領袍,佩戴木牌的內侍成群結隊走了進來,為首的是一佩戴牙牌的內侍,麵容清秀,有些眼熟。
程丹若記性不錯,一下認出他:“梁公公。”
“程夫人。”梁寄書拱手,“奴婢禦馬監典簿梁寄書,梁掌印令我專司此事,協助夫人授課。”
梁太監也是老熟人了,貴州見過,梁寄書既然姓梁,又在禦馬監,不用想,肯定是他乾兒子。
“多謝梁掌印費心。”程丹若點點頭,示意眾人落座,“都坐下吧。”
梁寄書卻道:“師者,傳道受業解惑,夫人雖是女子,卻教他們本事,該以師禮相待——讓他們給您磕個頭吧。”
程丹若道:“不過一年半載的課。”
“一日之師也是恩師。”梁寄書卻很堅持。
程丹若隻好同意,任由這群內侍給她磕了三個頭。
拜過老師,他們才入座,動作井然有序,還沒有人交頭接耳,但眼神活泛,很有些暗流。
她沉吟片時,道:“今兒第一天見,我也不認得你們,就先認認人吧。左邊第一排第一個,你起來,說說自己叫什麼名字,什麼時候入的宮?”
被她點到名字的內侍站起,恭敬道:“奴婢董思鄉,八歲入得宮,今年十七。”
程丹若問:“你哪裡人,為什麼進宮?”
董思鄉頓了頓,道:“奴婢是河南人,家鄉旱災,逃到了北直隸,實在活不下去就請人淨身,進宮謀條出路。”
她頷首,讓他坐下,問第二個:“你呢?”
“奴婢鄧忠,順天府的,家裡八個孩子,我排第三,養不活了,家裡就把我送到刀兒胡同……”他停了一停,有些後悔地改口,“夫人恕罪,那是個醃臢地方,汙了夫人耳朵。”
程丹若道:“我也出身普通人家,沒什麼沒聽過見過的。”
她也沒有勉強鄧忠,讓他坐下,又換一個。
“奴婢福山,閩南人,家裡四個兄弟,我最小,大哥娶不到媳婦,我爹便報了官府,尋人給我淨身,候補時我就錄上,和其他人一道進了宮。”
“奴婢朱有金,保定府人,我娘沒得早,我爹就愛賭,家裡輸了個精光。我討飯到順天府,聽說當閹人能活命,就進來了。”
“奴婢李懷,遼東人,小時候打仗,逃到關內,家裡人都死了,有個大爺說給我口飯吃,我就跟他走了。”
看得出來,一開始,他們還不想提這個,許是覺得難受,許是放不下臉,可當第一個、第二個說完之後,氣氛就悄然變化了。
是啊,他們的乾爹乾爺爺明爭暗鬥不假,可他們的際遇卻是相似的。
女人好端端的,誰會想做妾?男人也一樣,但凡有條出路,誰會做太監?無非是過不下去了,才心一橫切了命根子,隻為有口飯吃。
大家都是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