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春熙記下,又道:“繼續說。”
“公主從未和我們提過,她到底要做什麼,但我們日夜在公主身邊伺候,猜也能猜得到,她想最多的是駙馬。”空月冷靜道,“寧遠夫人死不死,無關大局,隻要陛下勒令謝郎休妻,她又能如何?可無緣無故的,總不能與駙馬和離。”
段春熙明白了,空月懷疑的是駙馬。
但駙馬是男子,沒有接觸過馮家子,與目前的信息對不上。
“公主想怎麼動手?”他問。
空月道:“奴婢說了,公主不會對我們直言,但她要工匠打造了一隻空心鐲子,說是放香料,但……”
段春熙立即道:“鐲子在哪裡?”
“在後院的井裡。”空月道,“那日赴宴回來,公主就吩咐我把鐲子丟了。”
段春熙立馬叫人去撈。
“公主為何要在這時候動手?”
“都督,公主沒有和我們說過這些。”空月斟酌,“您非要我猜測,我隻能說機會難得。”
段春熙眯起眼。
“駙馬三天兩頭上門,公主卻幾乎不見,貿然相請,就算成功了,也難以對陛下交代。”空月說了太多的話,體力下降得厲害,不得不趴在地上喘氣。
段春熙拿過茶杯,給她喝了口水。
除了受刑,空月三天沒喝過水了,貪婪地喝了兩口,才繼續道,“駙馬畢竟是陛下選的駙馬,公主不想惹陛下生氣。”
“但在外頭喝的酒就不一樣了。”她的臉孔微微扭曲,“書裡說醉酒嘔吐容易噎死,隻要府裡瞞住,駙馬就死得神不知鬼不覺。”
段春熙盯著她看了會兒:“既然如此,為什麼死的人是公主?”
空月淡淡道:“有人背叛了公主。”
“是誰?”
“我不想懷疑彆人。”空月神情複雜,“但知道這件事的,隻有我們四個,我能猜出公主的目的,她們也能。”
段春熙見她氣息微弱,想了想,沒有再動刑,而是讓人把她拖了回去。
審完四個大宮女,他又吩咐人提審倩兒、雲兒、芳兒、紅兒,這是公主身邊的二等宮女,看看是否有彆的線索。
此時,錦衣衛也已經將井底的鐲子撈了出來。
這是一隻奇巧的金鐲,機關是一朵芍藥,花苞可以通過環扣打開閉合。閉合時裡頭密封,打開時,花瓣會出現空隙,假如盛放香料,便會透過孔隙飄散,營造似有若無的效果。
“裡麵有東西嗎?”段春熙問。
屬下回答:“有殘留的藥粉。”
“取出來叫盛太醫辨彆,然後拿著桌子去找工匠。”段春熙眯著眼,“給我把所有知情人都挖出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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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人間靜謐。
謝玄英翻了今晚的又一個身,不知是不是天氣之故,總覺煩悶燥熱。
紗帳隨風晃動,鼓出奇形怪狀的幻影,好像幽魅的鬼魂藏在外麵,靜悄悄地凝視他。
這讓他想起了在宮裡的童年,幽深高大的舊日宮殿中,永遠少不了鬼魅的傳聞。
殉葬的妃嬪,枉死的宮女,暴斃的君主,還有流傳於宮人口中的精怪神仙。他有時畏懼,有時好奇,有時又覺得,自己的魂靈早晚會被勾走,一樣埋藏在寂寂無涯的深宮。
謝玄英想起來喝杯冷茶,卻怕吵著枕邊人,克製住了衝動,放緩呼吸。
結果,程丹若冷不丁開口:“睡不著?”
他怔了怔,輕輕“嗯”了一聲。
“和我說說榮安吧。”她道。
謝玄英遲疑:“我不想在你麵前提你厭惡的人。”
“我對她的厭惡也許不少,但……”肯定不會有對他的關心那麼多。
她坐起身,若無其事道,“聽她的故事和這個不衝突。”
見他依舊沉默,乾脆編了個小謊,“說起來,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秀葽,”謝玄英告訴她,“小時候,姑姑叫她秀姐兒。”
“桃夭的夭嗎?”
“不是,草要的葽,四月秀葽,她是四月生的,生下來就體弱,怕養不活,姑姑就取了一個賤名。”他道,“葽是一種野草,榮安不喜歡這個名字,已經很久沒人提了。”
程丹若道:“和你一樣是草字頭的。”
“嗯。”
“她和芸娘是一年生的吧。”
“對,差沒幾天。”他說,“芸是出自‘芸其黃矣’。”
“怪不得。”芸薹也是一種野菜。
鬼魅似乎消退了,淡淡的清輝灑進屋裡。
謝玄英沉默了很久,才道:“我不明白,她怎麼就長成了這樣?”
在宮裡,很多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但絕對不包括榮安公主。作為皇帝的嫡長女,她從來都沒有遇到過刁難坎坷。
母妃們都是慈愛的,宮人們都是恭敬的,從小到大,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沒有不順心的事。
她為什麼沒有長成一個正直善良的孩子呢?
還是說,當初他在得知雪獅一事後,應該教她是非對錯,而不是三緘其口?
“我很後悔。”他艱難地說,“如果從前我能多教教她,也許就不會有今天的事了。”
程丹若安靜地聽著,忽然憐憫。
謝玄英生來完美,俗事難以動心,便生出極高的精神追求——他想做一個孝順兒子、友愛兄長、賢良臣子、忠貞丈夫。
但世事總難如意,父親不愛他,不重視他,弟妹行事乖張,驕橫任性,君上不複聖明,反倒日益昏聵。
更悲哀的是,他連自欺欺人都這麼無力。
如果從前……謝玄英難道不清楚,即便重來,公主是君,他是臣,又能真的勸誡幾分,真這般容易,昔年的他豈會不去做?
可他不能怪皇帝,也不能怪已死的榮安,隻能苛責自己。
“‘富貴而驕,自遺其咎’,這不是你的錯。”她說,“彆難過了,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