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下班的時候, 天已經黑透了。
這一個月,她基本上和朝臣一個作息,早早起床進宮照看皇次子, 晚上宮門落鎖前下班。
社畜到這個地步, 也隻有社畜能習慣了。
但照看皇次子的工作, 其實很無聊,奶娘宮人十來個人,每時每刻都有人注意著新生兒的需求,關注溫度計, 奶娘擠出來的奶水就溫在酒壺中, 隨時隨地都能喂孩子。
她在那裡最大的意義, 就是安定人心,實時調度。
很無聊,所以, 她又給自己找了點事做——重整安樂堂。
這兩年宮裡消失的人太多了,六宮的宮人首當其衝,卻也不乏學醫的女官, 程丹若拿到名單,心都在淌血。
她離宮十年了, 十年能培養的醫學生都有好幾茬,現在卻隻剩下沒幾個。
昔年跟在她身邊的吉秋, 地動時去救屋裡的一個宮人, 不慎被砸到後腦勺, 躺了幾天就去了。
汪湘兒在妖言案中被抓,因她及時求情之故,僥幸留下一命,出宮了。
彼時學得最用功的杜涓子, 在東廠斷了一條腿,成了跛子。
此情此景,真是讓人切身體品嘗了“千紅一窟,萬豔同杯”。
風流雲散隻刹那,故人皆如朝露無。
唯一全身而退的人,大概隻有兩年前王尚書致仕後,便躲進藏書樓自成春秋的王詠絮了。
還有就是她此前培訓的女醫,她們一直在上課,沒有發配到各宮任職,勉強算是幸免於難。
現在,隻能把這群女學生叫過來,直接上手護理。
宮裡有許許多多受刑的宮人,斷腿斷手指的不在少數,皮開肉綻的也不少,一個個都不成人形。
程丹若就每天上午講課,下午讓她們去安樂堂實習。
很奇怪,皇帝應該知道她的動作,但保持了沉默。
大領導都不說話,程丹若樂得裝傻,每天給自己找活乾,倒也充實。
就是累了點。
她坐馬車回家,看到門口跪了一大兩小,周邊還有人指指點點時,一下都沒有反應過來,還在納悶,大晚上的,誰家這麼熱鬨?
再看看門匾和燈籠,噢,是她家。
“你們是誰?”她意外,“跪在我家門口作什麼?”
“是寧國夫人嗎?”女子荊釵布裙,但容貌十分美麗,楚楚可憐,“賤妾梁氏拜見寧國夫人。”
程丹若沒見過她:“你是……”
“賤妾是豐、逆王的妾室。”梁氏伏首磕頭,“王妃、許氏臨終前,命妾身將此物交給寧國夫人,請寧國夫人大發慈悲,照看世子和郡主,不,是庶人……”
她頓住了,眼底透出迷茫,晨哥兒和溪姐兒都是小名,這兩個孩子還沒有取大名呢。
但她也機靈,立馬道,“請夫人給他們取個名字吧。”
“許意娘的孩子,找我乾什麼?”程丹若更意外了,“你是想找外子吧?”
“你胡說八道什麼,”門裡閃出修長的身影,滿臉怫然,“逆王的後人與我們有什麼關係?快走,不然休怪本官不客氣。”
梁氏忙道:“不,賤妾找的就是寧國夫人,王妃說了,這是昔年侯夫人給她的珠釵,今日交還夫人,請夫人發發慈悲。”
謝玄英驀地頓住,旋即震怒:“算計到我頭上來了?”
他拂袖,“人都死了嗎?拖出去。”
門房和小廝立馬上前拖人,溪姐兒被嚇得大哭起來,梁氏也急了,膝行幾步,死死抓住下馬車的程丹若。
“夫人,夫人發發慈悲,世子和郡主都小,我們怎麼去嶺南?”梁氏拉住她的裙擺,將珠釵塞進她的手裡,“兩個孩子都沒了爹娘,夫人可憐可憐他們吧,賤妾為奴為婢報答您的恩情。”
程丹若費解:“我和許意娘素不相熟,求我又有什麼用?”
梁氏也不明白,可這既然是許意娘臨死前的囑托,她拚命都要完成:“請夫人收下吧,不然賤妾隻能一頭撞死在這裡了。”
程丹若:“……”
奇怪的事又多了一樁。
她伸手接過了珠釵。
珍珠已經有些年頭了,微微發黃,但做工很精致,金絲纏繞成底托,點綴翠鳥的羽毛,靈動可愛。
“這什麼?”她問走過來的謝玄英,“定情信物?”
謝玄英的臉比天色都黑:“是我母親當年給她的。”
那年,柳氏相看京中閨秀,特意在家中舉辦了宴席,期間兩家姑娘起了矛盾,一人差點跌落二樓,多虧許意娘及時化解,方才化險為夷。
柳氏因此相中了她,說是“多虧你才沒有釀成大禍”,才贈送珠釵,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婆婆對兒媳的認可。而許意娘收下珠釵沒多久,謝、許兩家就開始議親了。
珠釵不是定情信物,卻是定親的信物。
後來,雖說退了庚帖,可珠釵是謝禮不是聘禮,自然沒有要回,一直留在許意娘的手中。
謝玄英越看越刺眼,搶過來拗斷:“珠黃人故,留這東西作什麼?燒了。”
程丹若瞥了他眼,接過斷裂的珠釵。
借著門口懸掛的路燈,她隱約發現了端倪,放在手裡倒了倒。
果然,釵體是空心的,掉出來一卷紙條。
展開一看,一行字:
惠元寺供經閣,地藏經,江南簿。
程丹若花了點時間,才從腦海裡調出關鍵信息——江南。
她明白了。
在外人看來,這是許意娘在利用昔年的婚約,試圖勾出謝玄英的愧疚,讓她救自己的兒女,但實際上,這是一筆交易。
江南士族的把柄,交換他們照拂兩個孩子。
“許氏精於算計。”謝玄英愈發不悅,這是算準了他會拗斷珠釵嗎?他說,“你可彆上她的當。”
程丹若考慮了會兒,覺得這筆交易可以做。
“你先回家吧。”她說,“我說幾句話,馬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