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小憩半個時辰,主要是獨自在偏殿翻小兒醫書。
下午一點,葉禦醫前來診脈。
兩人探討了一番皇次子的病情,雙方都沒有什麼辦法,早產兒能不能活,主要看命。
下午三點,皇帝召見。
她安排好承華宮的事務,去光明殿等候。
四點鐘受召,開始回稟皇次子今天吃了多少奶,心率多少,拉了多少次,情況怎麼樣。
皇帝每次都聽得很認真,也每次都要問:“幾時能好起來?”
程丹若道:“皇次子每熬過一日,都是極不易的事,每過一日,好起來就更容易些。如今足月了,比起之前總是更好。”
皇帝不是很滿意,但也沒說什麼。
早產兒易夭折,太醫也說過不止一遍兩遍,加上是皇次子,不是長子,他勉強能克製住怒火,慎重道:“務必儘心竭力,不可懈怠。”
程丹若道:“臣婦明白。”
她應得平常,並未賭咒發誓,但皇帝並不覺得她敷衍了事。相反,多年辦差,他深知程丹若的為人,不喜誇大其詞,辦事卻不吝心力。
無論是齊王謀亂,還是妖言亂眾,她都儘心竭力,忠貞不一。
皇帝對忠心的能臣,總是格外寬容:“昨日有人找你了?”
“是,逆王的妾室帶著兩個罪人來尋臣婦。”程丹若沒有否認,簡單道,“臣將他們送去了昌平侯府。”
皇帝語氣莫測:“你倒是膽子大。”
她道:“臣不敢。”
“彆人不敢送這人情,你敢,膽子還不大?”皇帝問。
程丹若一板一眼道:“臣以為,陛下已降旨,令他們流放嶺南,便是聖懷仁德,不計較稚子之過。且逆王後人是宗親血脈,流落街頭,有損皇室臉麵,才如此作為。”
皇帝瞥了她眼。
這馬屁拍得一如既往地粗淺,但確實戳中了他的想法:我厭惡豐王一家,是我的事,既然說了流放,你們給我把人弄死,是覺得我不敢殺嗎?
哪怕他這麼做,確有安撫人心的意思,也不意味著他們能這麼想。
程司寶雖然做的不合他的心意,卻並無過錯。
“以後行事,還是要多多思量。”他敲打了一句,擺擺手,“退下吧。”
“是。”程丹若行禮告退。
但工作彙報完了,不代表能下班。
她還要回承華宮待著,直到晚膳後再和周葵花換班。
這會兒大概是七點,天色已經暗透了。
內侍們提著羊角宮燈在前麵帶路,她則趕在後宮落鎖前離開六宮,到安樂堂坐一會兒。
冷清多年的小院子,現今卻擠擠挨挨地住了幾十個病人。
一間屋子至少睡四個人,乍進門,藥味、血味、尿騷味混合來襲,相當難聞。灶台不息,各式各樣的砂鍋不斷煮沸,熬藥的宮人汗流浹背,手指上有不少燙傷的痕跡。
米湯是渾濁的黃色,裡頭加了碎雞蛋和鹹菜,人手不夠,病號都吃這個,勉強糊口罷了。
紗布、尿布堆在院子裡,霜發老宮人費力地清洗,口中罵罵咧咧。
但沒有人抗議,比起等死的牢獄,安樂堂的情況再糟糕,好歹有希望。
程丹若以最快的速度巡視了一遍病人。
珠兒的傷口已經不再潰爛,敷上油膏後,細菌減少,再割掉腐肉就容易多了;發燒的宮人打了青黴素,似乎出現了過敏反應,及時改用中藥;骨折的打上厚厚的石膏,囑咐靜養;皮外傷的及時換藥,傷口慢慢結痂。
一眨眼,八點多了,宮門即將落鎖。
她隻好火急火燎地囑咐兩句,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宮廷。
宮禁了還留在宮裡可不是好玩的。
出了北安門,夜幕深得發黑,宿衛巡視皇城,腳步聲整齊有力。
八點半回到家裡,結束一天的社畜生活。
程丹若迫不及待地進浴室洗澡。
辛苦一天,淋浴無法滿足酸痛的肌肉和疲憊的大腦,非要泡澡才行。
她窩在熱水裡,終於有空和丈夫聊天:“去了嗎?”
謝玄英拿出一卷紙,展開遞到她麵前:“就這個。”
他今兒去了惠元寺,珠釵雖然斷裂,卻不妨礙作信物,很快自僧人手裡拿到了許意娘抄的地藏經。
書頁很厚,他花了一下午,將藏在夾層的紙頁剝脫了出來。
裡頭是幾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
“賬簿嗎?”浴室裡隻有一盞燈,程丹若看得眼睛疼,“寫的什麼?”
謝玄英道:“還記得考成法嗎?”
“當然。”誰能忘記KPI的恐怖威力。
他道:“昔年蔡子義清查江南賦稅,以定每年的稅額,豐王便借此由頭接近了江南士族,串聯內外,篡改了江浙兩省的曆年稅目。送到京城的是假賬,這才是那五年的真賬目。”
程丹若匪夷所思:“……怎麼辦得到?戶部沒有存檔嗎?”
“戶部每年核查地方賬目,案牘數不勝數,許繼之把持戶部多年,隻消稍稍篡改名目即可。你也知道,秋糧夏稅素來名目繁雜,一年年都不一定重樣。”
下過基層的好處就在這裡,程丹若無障礙理解了他的意思。
秋糧是糧食,夏稅卻有各種攤派。
比如說,她搞出了羊毛,工部今年需要大量羊毛,就估算個數目,分派給北邊各省。但羊毛紡織的普及是極其緩慢的,有的地方壓根沒養羊,就得先征收其他東西,賣掉後再買。
隨便舉個例子,假設今年分配到的羊毛1000斤,價值100兩,而黑豆需要1萬斤才能賣到這個價錢。
所以,拋開各環節的貪汙腐敗,純粹的數學題就是1000斤羊毛等於100兩等於10000斤黑豆。
賬目上會寫清楚這個換算。
要篡改賬目,隻需要簡簡單單抹掉幾個數字,變成賦稅為1000斤黑豆即可。
90兩銀子的差額就出現了,如此簡單!
“這都不需要十三司郎中出麵,一書吏足矣。”他沉吟,“我記得沒錯的話,蔡子義上任後,借著計算各省賦稅的由頭,提前修編了十年一次的黃冊,羅列整年各省的稅目錢糧,以後的賦稅皆以此為準,更不會有人在意了。”
程丹若:“……開眼界了。”
古人當官的貓膩,真是比想象中更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