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你的看法。”皇帝道。
她不由思忖,皇帝連她這個看孩子的保姆都沒放過,一同叫來參詳,再見太醫們愁眉苦臉的樣子,無疑情況已十分糟糕。
但誰都不想做那個向病患宣布死訊的人。
“回陛下,以臣微薄的醫理,認為太醫院的診斷並無差池。”她先給出結論,但沒打算到此為止,否則皇帝可沒那麼容易放過她。
“陛下的病源在於水銀中毒,水銀進入人體,最先損傷的就是腸胃和腎臟,兩者的區彆在於,若是一口氣服下大量水銀,損傷的則以腸胃為主,若是緩慢服用,量少則隨尿液和糞便排出體外,量多則積壓在體內,損及腎臟與肝臟。”
程丹若以最簡單的語言描述了汞中毒的後果。
帳中無聲,顯然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腎臟有損未能療養,操勞傷神累積,這才誘發了今日的急症。”程丹若斟酌道,“臣不敢欺瞞陛下,眼下的情況已十分危急,不容半點差池。”
石太監輕輕吸了口氣,在寂靜中太過明顯,反而露出某種不祥的意味。
他不安地動了動,少見地緊張無措。
但皇帝並沒有動怒,陰沉地問:“你能治好嗎?”
“臣慚愧,此病過於複雜,須溫補腎臟,調理肺脾,超出了臣能解決的範疇。”程丹若直白地回答,“臣隻知道腎臟調解人體內外,一旦不能正常運轉,便會惡心嘔吐,煩悶失眠,或是嗜睡,在去除病因的同時,必須穩住身體,萬不能操之過急,否則……”
皇帝眯起眼:“否則什麼?”
程丹若磕了個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道:“臣的建議是,腎臟雖已難以負擔,但仍要進食水,茶飲不可用,所用的水不能是純水,最好加入食鹽、白糖和檸檬汁,飯菜以白粥醃菜為主,如若能飲牛乳羊乳,可以少量使用,要吃些雞蛋和魚肉,清淡為佳,如果出現全身水腫,鹽不能多吃。無論如何,及時排尿很重要。”
說實話,她的建議就是最尋常的醫囑,沒什麼建設性的地方,可耐不住這些天來,皇帝問一個人就給他磕頭求饒,開個方子幾個時辰了沒有結果。
比醫生說“情況很嚴峻”更讓人煩躁的,是醫生什麼辦法都拿不出來。
全靠同行襯托,程丹若雖然說了不太好聽的話,但皇帝也勉強忍耐住了。
至少,她提了有用的建議,不是嗎?
“照她說的辦。”皇帝吩咐。
石太監也狠狠鬆了口氣。他很想在皇帝跟前表忠心,卻架不住沒有能用上的地方,自己再帝王跟前待的時間越久,越像無所事事。
這是很危險的,誰也不知道皇帝會不會一時煩躁,就拿他們的小命開刀。
司禮監的掌事太監風光嗎?風光。位高權重嗎?位高權重。
但死起來也格外快。
奴才的命,就是給主子撒氣用的,再厲害的太監,也逃不過這個命運。
“奴婢這就去。”石太監殷勤極了,“這鹽是多少,糖是多少?”
盼望跑路的不止他一個,程丹若想想,道:“我親自為公公示範一遍吧。”
石太監立時看穿了她的用意,覷眼打量皇帝。
皇帝果然沒放:“用不著你,讓這群奴才去就是了。”
程丹若隻好報出電解質水的大致配方。
石太監飛快開溜。
李太監悄默默地立在了帳子後頭。
程丹若的腿跪麻了,卻一動也不敢動,耐心等待帝王的下文。
靜默約一炷香,皇帝才問:“是你教貴妃的?”
果然。
程丹若暗吸口氣,平靜道:“貴妃娘娘憂心陛下,卻不知該怎麼做,臣妾恐她思慮過甚先倒下了,這才勸貴妃禮佛祈福。”
“程司寶,你也學會說謊了。”皇帝嗤笑,“還不說實話?”
“臣知罪,”程丹若立馬磕頭認錯,但也不會蠢到說是不想讓貴妃陪葬,“臣是擔憂恭妃娘娘,她臥病在床,有心無力,太子殿下又年幼……”
這話是顯而易見的私心,皇帝淡淡道:“你逾越了。”
“臣萬死。”程丹若伏低身,藏起臉上的表情。
皇帝臥在床上,確實也看不見她的臉孔,隻能看見她烏黑的頭發,金絲狄髻上插著一支簡單的金簪,並兩朵絨花。
他不由想,程氏一貫簡素守禮,縱然先後撫育兩位皇嗣,也從無驕橫之態,這般寒冷的天氣,連滑竿也不敢坐,委實難得。
且十幾年來,辦事儘心竭力,立功多卻不自傲,勤勉踏實,比一些屍位素餐的官員更能乾。
可惜恭妃一點不像她!
瞧瞧程氏的手段,兩句話就打發了貴妃,消解了大郎的危機。恭妃倒好,他召見貴妃沒召見她,她竟然半點不覺有異,蠢不可言!
大郎還小,假如他真的熬不過去,孤兒寡母豈是外臣對手?
楊奇山還沒到六十歲,卻已為官三十年,經驗老道,怕是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獨攬大權,一言定乾坤。
皇帝不是不信楊首輔,可他太清楚權臣的能耐了,假如無人製衡,大郎就是傀儡,長大後想收權也難。
何況,他還有個兒子。
二郎固然年幼,可程氏到底是保下了這個孩子,作為父親,總是期盼他能長成的。屆時兩個皇子,誰能保證楊奇山為了專權,不廢掉大郎,另立新君?
必須留個人為大郎保駕護航。
貴妃位份太高,讓她看護大郎,就得給她皇太後的位份,可畢竟不是親子,難免為利益所動,柴家子侄才是她的血親。恭妃又太軟弱,政事交到她手中,怕是要遭小人攛掇,誤國誤民。
母後也不成,她老人家什麼都不懂,安享富貴罷了。
可程氏……程氏畢竟是外命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