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兒如臨大敵:“這是為何?殿下年幼,就算不在乾陽宮,也該住永安宮。”
楊首輔的目標本就不是年幼的嗣皇帝,而是恭妃,不疾不徐道:“程氏身俱監用外尚寶司用印之責,卻竊據乾陽宮,以奸巧機辯媚上,使詔令不自天子出,而是自外命婦出,長此以往,恐重蹈北齊陸氏之禍。”
他拱拱手,肅然道:“為清蕩朝野,太子還是移駕慈慶宮,遠婦人之禍,以肅乾綱。”
榮兒不知道北齊陸氏是誰,隻聽明白了一件事——楊首輔想趕走程丹若,隔離恭妃母子。
這是她萬萬不能答應的,但她一個宮人,怎麼敢辯駁首輔,隻能將希望寄托於旁人,渴盼地看向彆人。
率先開口的是晏鴻之,老爺子一把年紀起了個大早,正受罪呢,沒想到聽見這麼一番話,當下怫然:“元輔此言,老朽不敢苟同,你說小女竊權蒙上,有什麼證據?”
楊首輔餘光一掃,匡尚書心領神會,袖中手指暗點牆根下的內侍。
“汝來。”楊首輔像是隨手一指,點了個不起眼的小火者(既低等級宦官)。
內侍垂首上前:“首輔有何事吩咐?”
“我問你,這仁智殿的種種安排,宮人身上的喪服腰絰,均是何人所為?”楊首輔冷笑,“如今這後宮之中,是皇貴妃說了算,還是寧國夫人說了算?”
靖海侯正想開口,昌平侯卻冷不丁先張嘴:“首輔說笑了,宮中諸事即便不是太後所理,也該是皇貴妃的旨意,怎容外命婦置喙?”
他抬起下巴,漫不經心地問內侍:“你如實招來,若敢欺瞞,小心你的腦袋!”
“不敢隱瞞首輔、馮侯,”內侍“噗通”跪倒,深深伏首,“宮中喪儀,皆是皇貴妃之令,奴婢從未領受寧國夫人之令,還望諸位大人明鑒!”
匡尚書原本勝券在握,哪裡想得到是這樣的展開,一時愕然:“胡說八道。”
“奴婢不敢!”內侍抬頭,看見他的臉時瞬間變色,改口道,“奴婢說錯了,是寧國夫人,大司空和我說過,是寧國夫人一手遮天,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他拚命叩頭,不知是不是動作幅度太大,有什麼東西“哐當”下掉出懷,落在地上清脆地滾了兩圈。
閻尚書撿起:“扳指?這……這不是子建你的……”
匡尚書無比尷尬,堅決不承認:“死奴才,偷了我的東西,還滿口胡言!”他義正詞嚴道,“來人,把他拖出去。”
“大司空饒命!大司空饒命!”內侍“砰砰”磕頭,很快額頭就青紫一片,“奴婢是無心的,奴婢無心的……”
外頭的侍衛正要拖人,靖海侯卻喝道:“且慢,話還沒有問清楚,子建在著急什麼?”
匡尚書憋屈壞了。
“可不是,大司空,宮內的事兒,還輪不到工部說了算。”石太監陰陽怪氣。
閻尚書看了謝玄英一眼,道:“此人前言不搭後語,不過胡亂攀咬罷了。”
他又問榮兒,“你是皇貴妃身邊的人,我問你,寧國夫人可有奪權之事?”
榮兒斷然否認:“絕無此事。”
“皇貴妃都說無此事,可見是捕風捉影的閒話,當不得真。”閻尚書道,“寧國夫人忠勇可嘉,朝野素有賢名,元輔莫要為小人所欺,誤了陛下臨終的一片苦心啊。”
他在朝堂沒什麼存在感,但怎麼也是六部尚書之一,既然開了口,怎麼都有點分量。
楊首輔一時沒有接話,思索該如何應對。
謝玄英瞟了他眼,換了個姿勢站立。
他並不擔心楊首輔今日會成功,因為昨晚上,他不僅拜訪了老師、張文華,也拜訪了閻尚書。
重溫一遍,閻韌峰,安徽人,江南黨。
自許尚書倒台後,江南黨受到重創,一直被楊首輔一黨打壓。幸虧皇帝任命了晏鴻之為詹事府詹事,給了親近太子的隱形好處,否則,江南黨早就鬨了。
謝玄英昨日尋到閻尚書,委婉地暗示他,楊首輔可能知道了當年江南黨悄悄篡改賦稅記錄的事,之後該怎麼做,他心裡得有數。
閻家沒摻和當初的事,可辛家摻和了,他們倆家剛做了親家,還有彆的同鄉故舊牽扯其中,總得掂量掂量。
是以,不出意外,今日的閻尚書倒戈了。
同樣反對的還有張文華。
“寧國夫人冒死救下太子殿下,又細心撫育皇次子,德行兼備,朝野皆知。”張文華不動聲色地定論,“再說了,陛下慧眼如炬,怎會錯識忠臣呢?”
這話一出,大家都偃旗息鼓了。
楊首輔是托孤之臣,程丹若也是,抨擊誰都是對先帝的指責和懷疑。
屍骨未寒,豈能這般大逆不道?
當然是合力糊弄過去。
“誤會,都是誤會。”
“聖人英明。”
“先帝慧眼,從未出錯。”
群臣們你一言我一語,帶過了這一場風波。
無人注意那卑微的內侍,伏在地上輕輕出了口氣。
他叫永年,是直殿監的小火者,十歲淨身入宮,在宮裡已經十多年了,因為銀錢全都送回家撫養弟妹,無錢打點,一直都是最低等的內侍。
那年,也是這樣的一個冬天,他在禦花園掃雪,不小心跌了跤,摔進雪堆裡,沒一會兒人就麻了。
相熟的宦官把他拖回屋裡,卻不知怎麼辦,這時候,一個叫李有義的小太監找了過來,說程姑姑讓他轉告一個治療凍傷的法子。
見他正好凍得臉色發青,立馬就說燒熱水兌溫,把他抬進去泡一會兒。
他就是這麼撿回了一條命。
“這錢是程姑姑賞我的,她是個善心人,我也不圖她銀子,你拿去喝藥。”李有義是李太監的乾兒子,不缺錢,隨手就丟給了他。
他千恩萬謝,心裡下定決心要報答,可沒想到緊接著感染了風寒,一病不起。
也是巧,有個同鄉姐姐是宮人,聽說他病了,幫他去安樂堂討了藥,一連喝了兩三天,竟慢慢好了。
永年記住了他們的恩典,可同鄉姐姐得罪貴人,早早死了,李有義又不記得他這小人物,不需要報答,程姑姑更是出宮嫁人,了無音訊。
一晃十多年過去,程姑姑變成了寧國夫人。
他終於報答了她的恩情,雖然她不知道。
但永年很滿足。
好人應該有好報,假如她能留在宮裡,今後應該就有更多像他一樣的人,能僥幸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