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和楊首輔談了一個多時辰, 進行了利益交換,最終握手言和。
嗯,暫時的。
但雙方都很需要喘息之機。接下來的日子除了喪儀, 大家還要辦新帝的登基,為先帝上廟號, 為謝皇後上尊號, 各種各樣的事務都需要用寶鑒。
程丹若壓著不讓用印, 內閣的命令就發不下去。
這對楊首輔的威信是不小的打擊。
而於程丹若來說,她也不能整天讓人懷疑,一次兩次的, 大家還能信任她, 時間久了搞不定, 難保有人“另尋高明”。
她需要服眾。
因此,談和是雙方共同的利益,雖然有些坎坷, 最終卻必然取得一致。
可喜可賀。
程丹若回到永安宮,及時告知恭妃日期, 暫定於正月十七,也就是大臣們朝夕哭臨三日,每天聚集哭臨十日之後。
定下了日期,恭妃的心也定了。
“辛苦姐姐了。”她感激道, “多虧姐姐為我和大郎周旋。”
“都是本分, 娘娘客氣了。”程丹若道, “既已無事, 我也不好久留宮中,今日便回去,明日早晨哭臨結束後, 我再來和娘娘請安。”
剛和楊首輔談和,回家就算是對他的尊重了。
而恭妃則暗鬆了口氣。她也聽說了首輔的發難,雖想留她,又怕眾口鑠金,這般自然最好。
遂道:“姐姐可要早點來,你不在,我心裡沒有底。”
程丹若口頭敷衍:“娘娘是太子生母,無須憂慮。”
“但願如此。”恭妃苦笑。以前她不管做什麼,都會遭到皇帝斥責,在兒子登基前,怕是不可能放心了。
程丹若寬慰了她幾句,晚膳前就提出告辭。
下班回家。
家中已是一片縞素,白燈籠白布條,與寺廟的三萬下喪鐘應和,宣告著帝王逝去的威嚴。
就是人們的臉上沒什麼哀色,隻有愁眉苦臉。
正月裡不能吃酒肉,年前備下的牛羊豬魚蝦蟹全都沒了用武之地,一日三餐可怎麼做?愁死了!
“給我煮壺奶茶,燒水,我要洗澡。”
程丹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換衣服。她在宮裡可沒有內衣能換,也沒有淋浴可衝,隻能蘸水擦擦身,早已忍無可忍。
這時候,謝玄英也回家了。
他原本打算換個衣服就走,聽說她回了家,立馬改主意,也要洗澡更衣。
“你怎麼回來了?”他拍掉肩頭的雪花,“不是去永安宮?”
“永安宮是我家嗎?我當然要回家。”程丹若拆掉發髻,按摩頭皮,重新編個寬鬆的辮子盤起來,“吃了沒?”
他頓住:“尚未……”
“才一個下午,就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她冷笑。
小雀和蘭芳提著熱水進來,謝玄英顧左言他:“你要沐浴?”
“嗯,泡一會兒。”她掃他眼,“你洗嗎?”
“衝一下,暖和點。”他說。
丫鬟們聽罷,趕緊多喊兩個人抬水。
麥子討厭人多,竄到床底下趴著去了。
全家的灶台供兩人洗澡,還是綽綽有餘,沒多久就備齊了熱水。
夫妻倆各洗各的,中間拉著折疊屏風。
程丹若這兩天在宮裡走來走去,步數絕對超過一萬步,腿都走細了,隻想放鬆下肌肉,沒有彆的心思。
但拉屏風也太誇張了。
“至於嗎?”她枕在濕漉漉的手臂上,透過輕薄的紗屏打量他,“還是看得很清楚啊。”
謝玄英愣了下,把脫下來的中衣搭在了上頭。
她:“……”
“在孝期。”他說,“對不起,若若。”
就知道。程丹若搖搖頭,也不想捉弄他,吹滅了蠟燭,摸黑洗。
水很熱很舒服,光線又昏暗,不多時,她毫無懸念地睡著了。好在謝玄英聽見沒動靜,猜到她必是累極了,穿好衣服把她抱出去安置妥當。
程丹若在熟悉的床上打了個盹,醒來已經十點。
她撐起身,他正在對麵的暖閣上擦寶劍。
看桌上的匣子,就知道這不是日常用的佩劍,而是帝王禦賜之物。
程丹若無聲歎口氣,起來坐過去。
“醒了?吃飯吧。”謝玄英正要叫丫鬟,她卻扯住了他的袖子:“不急,我還不餓。”
他不讚同:“怎麼能不吃東西。”
“我們說會兒話。”她道,“我想和你說會兒話。”
謝玄英道:“說什麼,你同元輔商量好了?”
“不想說這個。”程丹若看向他的眼睛,“和我說說陛下吧。”
謝玄英定定望向她的眼睛,半晌,歎了口氣:“丹娘,我沒有那麼傷心。”
他撫住她的臉頰,指腹輕輕摩挲她的皮膚,“人終有一死,縱使九五之尊,他病的時候,我就想到這一天了。”
“知道和接受是兩回事。”她道,“你怎麼可能不傷心?隻是這會兒事太多,沒工夫梳理罷了。”
謝玄英沉默。
“不想說就不說。”程丹若也不太會做心理疏導,乾脆就陪陪他,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她就在這裡,“你吃過沒有?”
他搖頭:“我也不餓,陪你一塊兒用些。”
程丹若便喊人擺膳。
家裡的飯菜比宮裡更用心,冬瓜湯裡不用火腿,隻用鮮筍切片烘乾後磨成的筍粉末,灑一些湯中,便有了筍的鮮美。桃子貯藏在甕中,去掉了皮與核,隻留下濕漉漉的桃肉,就好像水果罐頭,清甜可口。
香油裡炸過的麵筋,撒上椒鹽和一點點辣椒,酥酥脆脆的,還有醃蘿卜醬茄子一類的醃菜,也都開胃得很。
程丹若吃了很多,胃裡撐滿才放下筷子。
疲憊後的飽餐有種彆樣的滿足。
臨近半夜,不好喝茶,便切了兩個新鮮檸檬,加點蜂蜜泡水喝。
謝玄英一直看著她,慢慢放下手中油布,淨手擦乾,收起了寶劍,放到櫃子最深處。
“來喝一口。”她喂他。
他就著她的手喝了,忽而疲倦:“累。”
“那就睡吧。”
他點點頭,寬衣解帶,躺進鋪好的被窩,閉眼就睡著了。
程丹若卻不困,移過燈燭,在微光下凝視他的臉。三十而立,但在她眼中,他卻比少年時更惹人憐惜。
是誰說的,人的前半生在不斷收獲,後半生則在不斷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