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薑元文聊完, 已經近九點,程丹若卻毫無疲色。大腦好像灌了一桶咖啡,清醒得不得了, 精神充沛。
乾脆點起燈,招來喜鵲和梅韻,安排今後幾天的事務。
剛說到元宵的安排,謝玄英回來了。
“你怎麼回來了?出什麼事了嗎?”她十分詫異。
按照禮製, 官員自今日起,應該都在衙門集體住宿,不能回家過夜才對。
“沒什麼事, 差不多就回了。”謝玄英解開貂毛大氅, “這麼冷的天, 衙門裡誰住得了, 大家都回了。”
程丹若想想也是, 六部衙門位高權重, 可衙門舒適度存疑,夏天就罷了,冬天四處漏風,睡一夜就得感冒。
大家都很“變通”嘛。
“吃過沒有?”她一邊問,一邊解他腰間的荷包。
拉開抽繩, 裡頭隻剩兩塊芝麻糖。
謝玄英任由她動作:“吃過了, 衙門的飯菜一點油水都沒有, 我們都是外頭叫的菜。你幾時回的?”
“我回來吃的晚膳。”她拍拍他的胸口,“去洗漱吧,不早了。”
“嗯。”
他匆匆進浴室換洗。
丫鬟們識趣地收拾東西退場。
謝玄英洗漱過出來,差不多十點鐘了。程丹若正坐在妝台前梳頭,冬天不方便洗頭, 必須每天拿梳篦細細篩掉塵土,再拿濕潤的布巾擦過。
她不喜歡盤著發髻入睡,還要重新編個辮子。
“我給你梳。”他接過她手中的金鑲玉梳篦,握住發絲,輕輕梳理。
程丹若合攏鏡台:“今天你們忙什麼?”
“和禮部商議了一下登極儀的事,都有前例,無需費心。”他也關心她,“你不會跪了一天吧?”
“還好,隔段時間會起來走走。”程丹若道,“母親也還好,你不要擔心。”
謝玄英點點頭,擁住她的肩:“歇吧。”
“嗯。”程丹若攏好鬢邊的發絲,熟稔地編了個簡單的魚尾辮,將燭台挪到拔步床的櫃子上。
簾幕低垂,謝玄英拿走暖被窩的湯婆子,自己先躺進去,捂熱了才讓她進來。
絲綿被褥厚實地壓在身上,有種踏實的溫暖。
被窩裡,他握住她的手。
程丹若扣住他的手掌,耐心地等他開口。
果然,他摩挲了會兒她的手背,忽而道:“今天很奇怪。”
“怎麼個奇怪法?”她問。
“說不清楚,就是有什麼不太一樣。”謝玄英原本能在衙門忍一忍,冷就冷,也就對付兩晚的事。但在那裡,無論點上幾個火盆,總覺寒風四入,人聲和喧囂像隔了層紗,他好像誌怪故事裡誤入奇境之人,辨不清真幻。
是以,他回家了。
隔閡感在見到她的瞬間,如堅冰融化。他重新腳踏實地,感覺到疲憊和饑餓,世界重回真實。
“好像……不踏實。”謝玄英沒有看她,垂頭望著被褥的繡花,香色的布料上一樹盛開的綠臘梅,繁茂又黯淡,與正月的氛圍格格不入,“陛下駕崩了,以後會怎麼樣呢?”
程丹若安靜地傾聽。
是啊,對他來說,從未消失過的太陽消失了。地球還是一樣在轉動,人們還是可以呼吸、吃飯、睡覺,但……以後呢。
新君脆弱如螢火,不被風吹滅便是萬幸,怎能奢望他照亮天地?
人間混沌,誰來力挽狂瀾?
謝玄英今天無數次想起皇帝,又無數次意識到,皇帝已經沒了。
天傾山崩,四顧茫然。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竟是這樣軟弱的人。”他握著她的手指,“你不會笑話我吧?”
程丹若沉默了會兒,忽得說起不相乾的事情:“我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時候。”
她出生在一個和平年代,早已將太平日子看做天經地義的事,但有一天,像空氣河流一樣,自出生起就在身邊的東西,突然沒了。
胡人搶劫殺人,不過十幾個人衝進村莊,轉眼家破人亡。
熟悉的國家機器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未知的古代朝廷。
沒有任何言語能形容她那時的心情。
“世界變得很陌生,我熟悉的東西不見了,”她道,“那時候,我也很害怕。”
謝玄英頓住了。
除了情到濃時的玩笑,她幾乎從未提起過“以前”,他也不敢問。
“是嗎?”他謹慎地問,“後來呢。”
“慢慢就習慣了。”她說,“太陽被狗吃掉了,還會再吐出來的。”
很莫名的比喻,但謝玄英神奇地跟上了她的思路。
他竟然真覺得好點了。
是啊,太陽不是偶爾也會消失嗎?可過段時間還會再出現。
隻不過……“陛下不會再回來了。”他歎息。
程丹若:“嗯。”
謝玄英瞅她。
“看我乾什麼?”她彆過臉,“我哭了一天,不想在你的麵前也假哭。”
他道:“我有點好奇。”
“好奇什麼?”程丹若問,“我的心情?”
他點點頭。
“那你不能生氣。”她說。
他白她:“你什麼德行,我不知道?說罷。”
“我放心了。”程丹若坦誠道,“在此之前,我一直覺得不安,生怕有什麼地方做錯了,輕則受罰,重則小命難保,心裡要時時刻刻繃著一根弦。但現在,我可以稍微放鬆點了。”
謝玄英一怔,側頭打量她。
沒錯,不是幻覺,這兩日,她以肉眼可見的程度舒緩了。細長的眉毛不再似有若無地蹙緊,而是平坦地舒展,臉頰的肌肉不再緊繃,柔軟豐盈地展開,看著也不似過去消瘦,反而有了少女時的輪廓。
他心頭澀然,情不自禁地撫住她的臉:“你該和我說的。”
“和你說又有什麼用,多一個人胡思亂想嗎?”程丹若道,“再說了,陛下待你恩重如山,你這樣疑心,豈不叫他心寒?”
謝玄英欲言又止。
他回想起皇帝最後幾個月的舉止,不自然地調整了下坐姿。
不得不承認,那段時間裡,他總有一些微妙的煩躁,唯恐皇帝強留她,非要將她奪走。雖然理智知道都是胡思亂想,可就是控製不住。
他害怕帝王昏聵,奪走自己最重要的東西。
“怎麼了?”
“無事。”謝玄英掩飾,人都死了,又何必敗壞帝王英明,“以後要和我說,我能明白的。”
以後?
她可不希望以後還有這樣的事。
程丹若想著,口頭應下:“好好。”怕他看出敷衍,話鋒一轉,半真半假道,“其實,我很感激陛下。”
假如皇帝不是皇帝,隻是普通的領導,臨終前這樣看好她,委以重任,她心裡很難不感恩。
——可惜沒有如果,祝棫正是一位掌握生殺大權的封建君主。
故而掠過前提,隻說後半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