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4. 沉屙重 回來以後(1 / 2)

我妻薄情 青青綠蘿裙 10536 字 9個月前

2020年。

程丹若打開衛生間的燈, 在化妝燈下查看身上的傷口。大部分地方已經愈合,疤痕平整,鮮少有扭曲凹凸的瘢痕。

因為縫合的時候,醫生給她用了最細的線, 縫得也十分認真。

她檢查了遍, 生疏地拿起酒精棉, 給鑷子和剪刀消毒,準備為自己拆線。

“自己拆嗎?”程母在門口問,“要不然還是去醫院。”

“不要緊, 我自己就能拆。”程丹若回答。

她媽還是很擔心:“疼不疼?”

程丹若看著鏡中母親的臉,慢慢搖了搖頭:“不疼。”

鑷子夾住線頭, 微微向外扯開,縫合線牽動皮肉, 一點點被拉出來。

應該是疼的,但她確實感覺不到疼痛。

原來, 比創傷更可怕的,是一切都結束之後,人還活著。

很不可思議吧, 當她自黑暗中醒來,重新見到醫院的白牆、燈光和心電圖監測儀時, 她內心的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若狂,也不是不敢相信,而是絕望。

隨之而來的,才是虛假的喜悅。

她好像很高興,啊,太好了,我回來了。

她貪婪地看著現代社會的一切, 辨認自己的心率、血壓、血氧,問護士自己是怎麼了,能不能給父母打電話。

護士說,跟在公交車後麵的車輛緊急逼停,沒有被傾瀉的洪水衝倒,第一時間進行了救援,她很幸運,是為數不多的幸存者。

遇難者已經上升到八人,她僅僅是皮外傷,斷了兩根肋骨。

她問護士借手機,給父母打了電話,他們說馬上趕過來,讓她不要害怕。

程丹若答應了,但掛掉電話,便覺得無比痛苦。

心率飆升,血氧飛快掉,醫生過來檢查,給她上了止痛泵。

他們以為她是傷口痛。

但她知道不是。

事實證明她完全正確。

身體的傷口能夠被治療,靈魂不能。

出院沒幾天,她就陸續出現新症狀,頭疼、嘔吐、心動過速、窒息感……

她父母嚇壞了,原本要帶她回家,現在不得不臨時改變計劃,帶她去上海重新住院治療。

得益於她的醫學生身份,她馬上住進了大學附屬醫院。

各項檢查過後,確診創傷後應激障礙。

醫生寬慰她的父母:“她經曆了這麼嚴重的事故,一點都沒問題才是不正常,這種情況很常見,你們家長一定要理解支持孩子,千萬不要給她壓力。”

又和她說,“你是學醫的,我和你說實話,這不是你的錯,積極治療,完全可以痊愈,要有信心。”

程丹若非常平靜地說:“好。”

醫生開了大量藥物,讓她先試一試有無療效,又專門打電話,為她安排一周兩次的心理谘詢。

程丹若和父母商量了下,家裡離上海不遠,開車兩小時就能到,還是先回家,到約定的時間再過來。

她就這樣回到了夢寐以求的家裡。

今天,是她回歸的第三十天。

-

程丹若拆掉了縫合線,又把自己扔回了床鋪。

下一刻,她眼前就出現了宮廷的場景,世宗皇帝俯視著她,地板好冷,然後是大同的院子,祖母拿起藤條抽她,口中反複責罵,怎麼這麼不懂事,怎麼這麼不懂事。

思緒墜入深淵,難以脫離。

哢噠,程母開門進來:“吃不吃榴蓮?”

她驚醒,下意識搖頭。

過了會兒,母親又來了:“你爸買了蛋糕回來。”

程丹若毫無胃口:“你們吃吧。”

她不想說話,用被子蒙住頭。

似乎小睡了一會兒,又好像沒有,身體好像不斷在攀登懸崖,精疲力竭,再醒過來,天邊已黃昏。

“吃飯了。”程母敲門。

她艱難地起床,踩著兔子拖鞋,下樓吃飯。

飯菜很豐盛,甚至豐富得過了頭。

“今天好一點沒有?”程父問,“我和你的輔導員聊過了,如果你想,可以先休學半年,專心看病,學校那邊沒問題,你以後考研,學校也會優先考慮。”

程丹若緩慢地動了動腦子,過了一會兒,點頭表示了解。

她是在校期間出的事故,學校肯定要負責任,一般來說會提供一些方便。

考研就是最大的方便。

可現在和她說考試,她一點興趣都沒有。

隻覺得煩。

程母看她反應平淡,忍不住對丈夫發脾氣:“這時候還說什麼讀書不讀書,不讀怎麼了?待家裡,媽養你。”

程父忙解釋:“我不是這意思,我是叫她不要急,好好在家養幾個月。”

程丹若還是點頭,使勁吞咽。

她什麼都吃不下,但不吃又怕父母擔心,隻能將每一口飯菜強行咽下去。

越吃越想吐。

硬塞下半碗飯,喉嚨就完全收緊,再也塞不進更多。

她放下碗筷:“我吃飽了。”怕他們擔心,又說,“菜太油了,我應該吃得清淡一點。”

“對對,都怪你爸。”程母忙不迭道,“再吃點水果。”

“我想喝果茶。”她不動聲色地敷衍,“點個外賣。”

“也行。”程母微微安心。

程丹若按住樓梯扶手,深吸口氣,快速上樓回房。

鎖好門,打開電視,費力地挑出一部美劇播放。

她必須小心避開古裝劇,任何與古代有關的場景和畫麵,都容易讓她出現閃回的場景,進而重溫從前的痛苦回憶。

拉高音量,屋裡滿是嘰裡呱啦的鳥語。

她這才走進廁所,趴在馬桶旁邊,輕輕觸碰咽喉。

吃下去的飯菜還沒來得及被胃酸消化,就原模原樣地吐了出來。

胃空了,無時無刻不泛上的惡心頓時消退。

程丹若漱了漱口,衝掉馬桶。

她似乎稍微轉好了一些,有些負罪感,於是打開藥盒,遵醫囑吃藥。

之後的幾天,不斷重複這樣的日程,好像陷入了時間循環。

起床、發呆、吃飯、催吐、吃藥、發呆、睡覺。

母親給她買了新手機,辦好卡,她打開熟悉又陌生的軟件,卻連社交賬號的賬號密碼都記不起來。

重複試了幾天,終於登上。

同學、老師、親戚發來無數條信息,全是關心她的。

她一條都沒看,連提示的紅點都懶得點掉。

周天,父親不上班,載她去上海治療。

和心理醫生的談話持續兩個小時,但幾乎沒有療效。

她越來越煩了。

為什麼還要活過來呢?

這狗屎的人生,怎麼還要重來一遍?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