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程丹若順利完成了答辯。
這也意味著畢業的日子近在眼前。
分散已久的班級同學重新聚在一起,卻是為了吃一頓散夥飯。她快認不清這些同學的臉,隻覺好久不見, 他們都很可愛, 生機勃勃。
也和朋友們約了大餐, 互相彙報考試結果。
好消息是:她們都上岸了。
壞消息是:都不在一個學校。
千裡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
大家不是頭一次畢業,也不是第一回分彆, 傷感固然有, 但更多的是對未來生活的“向往”。
研究生, 意味著她們從狗變成了牛馬。
更苦、更累、更艱難。
大家喝得酩酊大醉, 搖搖晃晃回宿舍喝酒,除了還不能飲酒的程丹若,獨自在路邊買了兩個烤串, 吃完回酒店睡覺。
次日,畢業典禮。
八點半開始, 程丹若不得不七點鐘就起來收拾。
她做造型的技術有限, 選了自己最熟悉的方式,把頭發編成辮子, 再放到後腦勺盤成發髻。
真像戴狄髻的樣子, 好在她早有準備,提前彆上一個波點蝴蝶結發夾。
立馬就從古風變成JK。
沒有穿學士袍, 挽在手臂出門。
禮堂裡已經很熱鬨了。
前男友談暉是班長, 正在挨個放手提袋,裡頭是每個班級的畢業禮物。
她和他打了個招呼:“好久不見。”
“嗯。”談暉看看她的造型,天藍色襯衫,白牛仔褲, 波點蝴蝶結,腰間係一條亮黃色的絲帶,像夏日海邊冰鎮的橘子汽水,鮮豔的清爽感撲麵而來,“你換風格了?”
程丹若反倒詫異:“我以前是什麼風格?”
他道:“像韓劇裡的醫生。”
她忍俊不禁:“當你在誇我。”
“是在誇你。”他說,“不過這樣也挺好看的。”
“謝謝。”她找到位置坐下,“你今天也很精神。”
他聳聳肩,去後麵忙了。
程丹若掏出手機,看到一條未讀信息:[我快到了]
她道:[畢業而已,不來也沒關係]
他發了一個貓咪被按住揍的表情包。
“又和男朋友聊天?”頭頂突然冒出三個腦袋,是她的三個社畜朋友。
她們都捯飭過了,從醉鬼變成了精神麵貌優良的女大學生。
程丹若收起手機:“吃了嗎?”
“路上啃了兩個蛋餅。”小兔說,“我以後會想念這家蛋餅的。”
“還有蓋澆飯。”“我的炸雞柳……”惆悵迭生。
程丹若看著她們憂愁的臉龐,心中泛起淡淡的羨慕。
告彆本身就是一件浪漫的事情,有時間準備,有時間駐足,有時間懷念,最可怕的是毫無預兆的分離,人生從此顛沛流離。
音響發出巨大的呼嘯聲。
老師主持秩序:“按照班級坐好,快開始了。”
大家三三兩兩落座。
不久,禮堂便黑壓壓的坐滿了穿學士袍的畢業生。
校長登台講話,祝福又一屆莘(廉)莘(價)學(勞)子(力)畢業,院長跟著寄語,願人人都有美好的未來。
然後是撥穗禮。
程丹若不得不把學士服和學士帽穿戴好。
長長的黑袍,白色的垂布,外形雖然與禮服毫無關係,上身的感覺卻很像。
她一直避免穿寬袍大袖,就是怕再有這種體驗。
快輪到他們班了。
大家離座,在走道排成隊伍。
程丹若抖抖衣袖,下意識地撫平袍角的褶皺。
人群爆發出微微的騷動,她下意識地抬頭,看見台上的女生。她穿著漢服,外麵披著學士服,有一種古今交彙的美。
女孩子大大方方地接過證書,朝台下的同學們揮手示意。
“哇,好好看,這身要上千吧。”小兔眼巴巴地看著,“好酷。”
程丹若忍俊不禁。
流程過得很快,沒多久就輪到了她。
台上燈光熾熱,導師、院長、校長都穿得五彩斑斕,恍惚間讓她想起皇極門外的大朝會。
“程丹若。”報到她的名字了。
程丹若條件反射似的挺起背,穩步上前。
好古怪的既視感。
學士服的袍袖空空蕩蕩,她穩住手臂,儘量不讓袖角飄蕩,學士帽很輕,她挺直脖頸,不讓流蘇亂晃。
她好像回到了宮廷,看見初封女官的自己。
當時,她跪下了。
現在,她低下頭。
院長替她撥過長長的流蘇,和她握手,遞過畢業證書。
程丹若露出微笑,這是她千錘百煉的肌肉記憶,笑容得體,儀態莊重,像是仕女圖中帝王身側的花瓶布景,無可挑剔,
院長被她的表情所帶動,情不自禁地笑了:“恭喜你,同學。”
“謝謝。”她吐字清晰如落珠,語氣卻是這樣懇切,好像是發自肺腑地感激。
院長的目光變得溫和,朝她點了點頭。
程丹若轉過身,朝台下示意。
閃光燈亮起。
台下的是同樣穿著黑袍的同學,鼓掌的朋友,圍觀的家長,還有朝她抬手示意的男友。
光亮刺目,灼熱的舞台燈烤得她冒汗,中央空調發出費力的嗚咽。
香味、汗味、灰塵味交織,在空氣中沉浮彌漫。
這佇立的一秒鐘裡,她奇跡般地清醒過來。
自落水的那刻起,屬於她的人生時鐘就停止了走動。
程丹若的生命暫停在大學第四年,之後的三歲、二十二歲、五十歲……都隻不過是那一天的無限循環疊加,並未真正前行。
但今天,今天不一樣。
曾經以為被中斷的學業,今日得以完結。
人生翻過一頁,明日就是嶄新的篇章。
我畢業了。
阻斷的道路恢複了通行。
她眨了眨眼。
漫長的一秒過去了,她忽然變得好輕鬆,走向台階的步伐也變得輕快。
袍角飛揚,垂布像霞帔綴在後領。
程丹若每往前走一步,壓在心頭的石塊就潰散一顆。
被關在門外凍得清白的小女孩走開了。
在胡人刀下死裡逃生的女孩消失了。
卷入洪水的孤女爬上高樹。
宮廷裡的女官跪彆龍椅的君王。
寧國夫人的奏章褪色了墨水。
她離開皇宮的那天,紅牆映襯桃花。
餓殍入土,凍骨化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