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狼狽的她,與眼前之人的麵龐重合。
衛蓁長身玉立,美眸含著春光,“父親想起來了?”
她走近一步,聲音溫柔:“父親,自少時記事起,我與衛淩沒有一日不曾活在對您恨意之中,想著日後必定叫您向阿娘的牌位認錯。真到了長大之時,卻有所顧忌,若衛淩手刃了你,他會背上弑父之名,我不忍他如此,然而……現在我不是了。”
她盈盈淺笑:“我非您的親生女兒,取您的一條命,自然無人會以弑父之名非議我。”
衛昭怒道:“衛蓁!你敢!”
衛蓁道:“父親再讓我想想怎麼辦吧,我也並非那樣心狠之人,會舍得直接讓您沒了性命,天底下有的是法子慢慢將人磋磨至死,等阿弟回來,我與他好好商量一番。”
她輕歎了一聲,聲音溫和,語調輕柔,仿佛憂心的隻是“今日天氣如何”這般極為稀鬆平常的事。
宋氏道:“衛蓁,你怎能這般忘恩負義?”
衛蓁目光落在她身上,“忘恩?夫人,我也沒有忘記您的恩情。”
她慢慢卷起袖口,露出一截皓白如雪的玉腕,那上麵青斑紫斑與傷痕尚未消下去。
衛蓁道:“夫人昨日令奴仆綁了我傷我,欲給我一個教訓,方才我將這臂上傷勢展示給大王與王後看,王後得知原委,許我隨意可處置您。”
宋氏不信,向宦官投去詢問的視線。
那宦官走上前道:“夫人,衛大小姐既是楚國送去晉國的公主,又豈能被您這般折辱?大王的確這般應下的。”
宋氏垂在身側的手直發抖,終於明白,那和親公主的身份落在衛蓁身上,絕非她的災禍,反而成了她可以肆意做一切的庇護。
王後疼愛小女兒,既然衛蓁幫她如此大一個忙,自然應下她任何要求。
從她成為和親公主的一刻起,楚國王室注定怎麼也要禮待她三分。
宋氏心頭恨得幾乎滴血。
衛蓁道:“所以夫人,我如何受的傷,您就得如何還回來。便從我將您也關進柴房開始吧。”
她話音落下,身後走來兩個侍衛將宋氏束縛住,衛昭上前將人推開。
衛蓁道:“父親與夫人伉儷情深,恩愛多年,既然有福同享,自然也是有禍同當,對不對?”
她說完抬起步子,往馬車走去。
在她身後,衛昭夫婦的呼叫聲不絕於耳,直到一道響亮的鞭聲劃破空氣,落在二人身上,喧嘩聲終於停了下來。
衛蓁淡淡瞥一眼地上的血跡,吩咐侍衛道:“將二人綁了押回衛家,好生關著。”
“是。”
衛昭夫婦被關進了柴房,由宮裡來的掌酷刑的侍衛親自管教。
衛蓁回到了自己的屋室。
更深露重。月色透過竹簾細縫照入屋內,投下錯落皎潔的月光。
衛蓁坐於梳妝鏡前,用金梳梳著身前長發,身後響起敲門聲,一道人影從門外走進,她與衛蓁的視線在銅鏡之中對上。
衛蓁擱下金梳,轉過身來,“阿姆!”
田阿姆蹣跚踉蹌走來,不過幾日未見,整個人就仿佛蒼老了數歲。
老人家抱住衛蓁,一雙混濁蒼老的眼睛中有淚珠浮起:“那晉國山迢路遠,險惡萬分,小姐您如何能去,是老奴對不起夫人的囑托,害了小姐。”
衛蓁輕拍她後背,將額頭擱在她肩膀之上,柔聲安撫:“阿姆怎知前路一定險惡?”
她將心中想法說給她聽,之後又道:“我若不和親,與太子退婚後,衛家必然成為王室的眼中釘,可我若和親,王室看在我的份上,怎麼說也不會虧待阿弟。”
阿弟是衛夫人留下的唯一血脈,她想以此報衛夫人養育之恩。
自己白占了衛家這麼多年的好處,若需要她在某些地方做些犧牲,她絕對不會拒絕。
想必,阿母在天之靈也會欣慰的。
田阿姆搖頭,聲音嘶啞:“夫人若還在,定然也不舍得您。您也是她的女兒啊!”
衛蓁笑了笑道:“阿姆,你說過我自小聰慧,從小長大也沒有什麼事情能難倒我,以我之身去晉國,也必然能活得很好,不是嗎?”
這一番話更讓田阿姆心如刀割。卻也明白事已至此,再無更改的機會。
田阿姆從地上起身,道:“少主已經在回來的路上,應當明早便能到家中。”
“好。”衛蓁道。
梳妝鏡中倒映著她的容貌。衛蓁望著銅鏡,想起世人口中所說晉國的繁華。
晉王在中原稱霸,四方諸侯皆俯首稱臣。
晉國有吞吐天下之誌。
她的前路也必然不會暗淡無光。
衛蓁從桌前起身,往榻邊走去。紗幔落下,簾子田阿姆道:“小姐早點安睡,明日一早,少將軍還要來接小姐入宮,由畫工為您畫像。”
衛蓁一愣,想起來了,祁宴要一路護送她入晉國的。
她輕聲:“好。”
月亮沉落了下去,寒蟬淒鳴,衛蓁慢慢闔上了雙目。
她又做了前世之夢,浮光掠影從眼前滑過。
這一次,她在夢中看到了自己完整的一生。
原來前世,自己是那樣一個結局——
夢裡春五月,太後在章華離宮溘然長逝,滿宮白幡掩蓋之下,是一場剛剛結束的血腥屠殺。
祁老將軍以謀逆之罪被處死,就此祁家大權重歸王室所有,至於祁少將軍去了哪裡,卻是無人知曉無人在意。
太子春風得意,在六月迎娶衛家長女入宮。
不久楚王崩逝,太子即位,衛蓁成了王後,無人不道衛蓁落得了一樁好婚事。
卻唯有衛蓁知曉,太子冷淡疏離,對她仿佛永遠戴著一層麵具。
在他們婚後的第三月,他便納衛家次女入宮。
也是那時衛蓁才知曉,原來他與他的表妹,早就情投意合,互生愛慕。
她猶如一個惡人,橫插入二人之間,被衛瑤指責搶了她的姻緣,是那個後來之人。
每每宮中設宴,她便仿若一個外人,看著楚王與愛妃恩愛,所有人都自然而然接受了這一切,愛戴楚王與瑤夫人,滿殿燭火生輝,光影絢爛,衛蓁卻被隔絕在外。
她在這裡格格不入,無論做得再好,總都會被太後指責。
她想回到自己家鄉去。可這天下哪裡有和離的王後?
三年之中,她看著衛瑤在後宮之中,風生水起盛寵不斷。
衛蓁不想與她爭,自嫁入東宮的第一日,她心中便對景恒起了一層淡淡的厭惡,她不喜這般虛偽薄涼之人。
可如此不爭寵愛,等待她的卻是衛昭與衛璋都因衛瑤被提攜,自此平步青雲,將衛家的權力一點點瓜分。
衛淩不是沒有能力守住衛家權力,而是景恒將他發配到了南方的吳越之地,替楚王守邊。
景恒用衛蓁來牽製衛淩,又反用衛淩來製約衛蓁。
衛蓁醒悟過來,自己無論如何也要與衛家鬥下去,與景恒鬥下去。
她開始去從宮人口中去了解景恒的喜好,學著如何討男人歡心,可時局動蕩,天下突然大亂。
晉國撕破了盟約,大舉進攻楚國。
晉國之勢如同破竹,楚之邊境一退再退,朝堂之上日日送來敗退的戰報。
景恒褪去溫文爾雅的麵具,變得愈發暴躁。
三年來,兩國邊境幾場大仗,皆是楚國大敗而歸,自此楚國銳氣大傷,被迫遷都南下避害。
那一日流亡路上,追兵在後,景恒派了士兵去保護衛瑤,卻將衛蓁丟下。
亂世之中,女子命運飄零。而她作為一國王後被俘虜,流落至敵營,下場自是可以預見。
衛蓁被士兵綁著送到了他們首領麵前。
燭火搖曳,氣氛曖昧。
她長發如流瀑披散,隻著一身單薄的衣裙,被迫跪於那人榻前。
士兵望著首領,話語暗示滿滿:“軍中向來禁止女子,然此女不同,乃是絕色美人,故屬下鬥膽將人獻上,將軍可肆意享用。”
而後,她便見到了那位晉國的將領。
又或者說,晉國未來的王,日後天下的主人,祁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