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要為此感到負擔。”加茂伊吹的目光溫和而專注,“就算真是全為了你,我也願意去做。”
織田作之助的瞳孔微微一顫。
麵對加茂伊吹釋放出的善意,他的心情並沒有表麵那麼平靜。
——因為……
織田作之助笑了笑,似乎鬆了口氣,又叮囑加茂伊吹要按照醫生所說的時間換藥休息,彆因為龍頭戰爭的事務搞垮了身體。
——因為這是他偷來的善意。
但奇異的是,織田作之助腦內的某個部分仿佛有新的認知在瘋狂生長,補全了他人生中少有的熱烈與毫無保留,讓他莫名想起了太宰治對加茂伊吹的肯定。
“關於成為一名家,”織田作之助突然有些局促地問,“你有什麼好想法嗎?”
加茂伊吹略微思考一下,隨後回道:“喜歡的話,大膽去做就好了。”
這是個沒什麼營養的答案,卻反而令意識到正在占用加茂伊吹寶貴時間的織田作之助大鬆一口氣。
他帶著些對於問題不由自主脫口而出的驚訝,很快調整好狀態,讓加茂伊吹繼續工作,自己則拿出了翻閱過無數遍的《明暗》一書。
他的夢想起源於此。
當自己算不上光明的人生與書中描繪出的現實囚籠重合之時,對作品和作者的認同感會隨著時間的增長而不斷攀升,又因最終沒能讀到完整的結尾而抵達頂峰。
書中寫:將要開始吸的一支煙不出三、五分鐘,也將轉化為煙灰、煙霧和煙蒂,無非將無益於人的涼薄留在煙缸裡而已。
織田作之助不是會因為短暫的困難與文學作品中的寥寥數語對生活失去希望的性格,但在與加茂伊吹同處一室生活的這十幾天中,他看到了一個似乎不該存在於現實生活中的完美“角色”。
如果不是加茂伊吹一直主動剖開自己、拱手奉上真心,織田作之助恐怕很難讀懂他。
果決卻不魯莽、強勢卻不武斷、溫和卻不軟弱、友善卻不天真——這個形象擁有的每個美好品質都發展得恰到好處,連一絲一毫都不越界,共同構成本該顯得再光鮮不過的形象。
但偏偏,該形象同樣具備不可抹除的殘缺。
從盤踞在胸口與斷肢上的猙獰疤痕到雙手雙臂上的淺淡粉印,再到儘力調整飲食習慣卻依然無法痊愈的胃病、通
宵工作之後就會爆發的頭痛、對部分事物的偏執與倔強。
甚至織田作之助從太宰治口中了解到了更多悲劇色彩:比如父子兵刃相向的原生家庭、建立個人勢力時白手起家的艱難時光、被視作人生救贖卻終究分道揚鑣的摯友。
織田作之助意外窺見了承載著加茂伊吹人生的煙缸。
他用一顆禪院甚爾塞進他手中的煙蒂,揮開名為地位與實力的煙霧,最後撥散顏色漂亮的煙灰,終於稍微看清加茂伊吹留給吸煙者的、藏在他內裡最深處的存在。
加茂伊吹當然沒有尼古丁那般大的害處,但他身上糾結的、模糊的、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氣質,對於但凡心思複雜些的家夥來說,都擁有致命的吸引力。
無數紛亂的思緒從腦內閃過,然後,加茂伊吹的身影倒映在他眼中。
或許是文人的細膩情感在殺手本該冷靜謹慎的大腦中占據了上風,織田作之助已經很久沒再翻過一頁,他不自覺說道:“現實世界沒有完美,但如果將你記述在一本書中——”
加茂伊吹在文件上飛速向右向下滑動的視線一頓,顯然聽見了織田作之助的話,卻沒有抬頭。
“……或許,你將會是一個完美的角色。”
織田作之助喃喃道。
——是了,加茂伊吹不是個完美的人,卻是個完美的“角色”。織田作之助突然懂了,他想,他明白為何太宰治非要極力促成兩人結識了。
加茂伊吹抬眸,他微微一笑,問道:“怎麼這樣說?”
聽到回應,織田作之助猛然回神。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擺了擺手,目光放在眼前的書上,卻感到黑色的印刷字糊成一片,叫他連確切的借口都找不到。
於是他隻能含糊地說:“不好意思……我看書看入神了,猛然看見你,下意識就這樣說了。”
“是嗎?”加茂伊吹來了些興趣,“這就是你想要續寫的?”
織田作之助點點頭,他輕歎一聲,說道:“隻是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起筆。對於結局的幻想幾乎覆蓋了事件發展的全部可能性,單純將每種可能寫下來並不困難,但我也明白——這不是文學創作。”
“你真的很用心啊。”加茂伊吹又問,“那,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見無法回避這個問題,織田作之助沉默一瞬。
他嘗試將腦內過於失禮的想法組織為有條理的正當理由,半晌後才解答道:“你身上的矛盾感是很多作者想要塑造、卻難以隨便賦予給某個角色的特質。”
不是外表與性格的反差,也不是心思頻繁轉變導致的搖擺不定。
織田作之助終於找到了合適的形容:加茂伊吹身上充斥著極強的矛盾感,因為現實世界裡絕不可能有人複刻出類似的人生,但加茂伊吹就這樣長成了。
如果無數人處在和織田作之助一樣的境遇中,就算隻有億分之一的概率,也一定會有人被一部打動,從而踏上和他相同的道路,想要放棄殺手事業,續寫
故事的結尾。
但將無數人放在加茂伊吹的境遇裡,
沒人會成為第一個加茂伊吹。
織田作之助不知道這種矛盾感的起源,
加茂伊吹卻是知道的。
隻是為了獲得活下去的機會,加茂伊吹在生長的過程中主動為自己套上了高人氣角色的外殼,以超出常人理解能力的毅力與決心做出“正確”的選擇,於是培養出了現在這個是他又不是他的怪異家夥。
一個背負了無數苦痛的孩子很難在長大後積極麵對世界,但加茂伊吹能。
因為他早就能將靈魂與身體剝離開來,淩駕於第三視角看待名為“成長”的話題,他當然知道自己該如何做。
他沒否認織田作之助的說法,而是玩笑般表示:“還挺準的。好像有很多人都覺得我是個矛盾的家夥,但想到這不是個貶義詞,我就照單全收、坦然接受了。”
“這當然不是貶義詞。”織田作之助也勾起嘴角,他對加茂伊吹說道,“如果我有一本完全屬於自己的原創,說不定我會將你作為主角的原型。”
“太好了!”加茂伊吹露出了這段時間以來最開朗的笑容,他說,“我從八歲開始就想成為主角了!”
織田作之助隻是發表了一下自己的感想,卻沒想到加茂伊吹或許是因為心中對於做主角一事的期待,在第一日直接給森鷗外拋了個難題過去。
“森先生,在近日的情報之中,當下形勢大好,照這情況來看,為龍頭戰爭進行最後的收尾工作,應該也就在不久後的將來了。”
談完了正事,加茂伊吹又聊起私事:“等龍頭戰爭結束,我就會處理好天空裂縫,返回京都,在那之前,還有件事想要拜托您。”
“願聞其詳。”港口黑手黨將成為最終贏家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麵對這位可靠的盟友,森鷗外的心情相當不錯,他示意房間內的護衛都到門外等候。
織田作之助也想跟隨眾人一起離開,加茂伊吹卻按住了他,讓他繼續坐好。
知道這事沒必要與森鷗外多繞圈子,加茂伊吹開門見山道:“看在我們合作非常愉快的份上,我希望森先生能在日後對作之助多關照些,他不願意殺人的話,做些普通工作也好。”
他暗示森鷗外彆放任手下為織田作之助派去無止境的雜活,森鷗外知道織田作之助目前頂替了禪院甚爾的位置,自然微笑著應下。
接著,加茂伊吹說道:“如果作之助未來想要脫離港口黑手黨,還請森先生不要阻攔。”
聽了這話,森鷗外終於露出了有些驚訝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