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六月,驕陽似火。
長安城每年到這個時節,西市胡攤便擺起各色新鮮瓜果,臨近傍晚,茶肆酒樓門前更是客似雲來,三伏天嘛,誰不想在辛苦一天後坐下來喝點冰鎮酒水、吸溜幾口涼麵祛祛暑氣?
若能看一場雜耍班的布袋戲,或是聽說書人侃些趣聞,什麼遠在瓜哇國的江湖怪談,近在宮牆內的貴人秘事,真假摻半地雜糅在一塊兒,何樂不為。
坊間的奇聞軼事通常是在這種場所中流傳開的。
比方說三年前,聖人最寵愛的蕭貴妃變成一隻五色錦鯉從禦花池裡遊走了。
起初誰信,直到官府貼出一則賞千金的“尋魚告示”,眾人一看傻眼,上頭畫的可不就是五色錦鯉嘛?
雖說之後,刑部是在後花園挖出了蕭貴妃的屍身,皇家密辛哪能開誠布公地說,官府隻能禁民間非議。
不讓說,那這事兒不就坐實了?
都說謠言止於智者。
真話還不讓散播嘛?
世事向來如此。
極玄乎的都能當真,一旦再有不那麼玄乎的流出來,可信度不就高了。
於是次年,國師當朝從皇太孫身上扒下羽毛一案,很快從廟堂飄至民間,在長安城引起了軒然大波,至此天下誰人不曉——大淵國皇太孫是個鳥妖。
也無怪聖人曾讚其“驚才豔豔,智如妖”,可不就是妖麼?
這一茬倒是在半年後得到了正兒八經的澄清,無非就是“遭人陷害”雲雲,可惜皇太孫已在大牢裡蹲了個半廢,重見天日時什麼智謀奇才皆消失殆儘……
有人六月飛雪竇娥冤,有人八月千樹梨花開。
倒黴的太孫殿下毫無懸念地被踢出神壇。整巧期間長安出了個屢破奇案的俊秀青年,不僅取代了皇太孫的大理寺之職,順帶搶占了“天下第一智”的頭銜,成了多少懷春少女的夢中情郎……
奈何好景不長,上月初四,國師夜觀天象卜了一卦,稱大理寺左少卿乃是一枚百年難得一遇的劫煞星,刑克六親,除非有人在一年之內願嫁入左家衝煞……
“這可好,原本定好的親事連夜退了不說,早前擠破腦袋想嫁入左家的閨秀們也都沒了蹤影,前兩日平康坊新出的那首歌謠不知諸位可都聽過了沒?什麼‘嫁人莫嫁左少卿,否則婚禮成喪禮’……”
滿堂正唏噓著,說書老者拍案喟歎:“當年若不是左少卿破獲西突厥一案,我長安便要陷入戰亂,依我看,即便為了天下安寧,以命相嫁又有何妨!”
忽聽場內有人輕笑一聲,循聲望去,卻見角落邊坐著個戴著帷帽姑娘家,道:“天煞孤星命格,至多是娶不到媳婦兒,於自己性命又是無礙,哪至於要旁人舍命?”
聲音脆生生的,一聽就知年齡不大,單瞧一身淡青綾紗,再觀身後的婢女,料想是瞞著家人來此聽書的官家千金。那說書先生哼唧唧道:“少卿是天縱奇才,若是孤獨一世,豈非乃我大淵之憾?”
“才華又未必就能傳給子孫,孤老就孤老嘛。依我看,天縱奇才乃是天煞孤星,指不定這就是天意,好讓左少卿心無旁騖,造福於萬民。”
“哎你——”
眾人皆一頓哄笑,說書人顯然不忿,正打算唇槍舌戰一番,才擼袖子,已不見了那小娘子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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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茶館,昆侖奴駕車而來,婢女阿蘿仍在嘀咕:“早說不能來這種小店聽書,小姐來便來,怎麼還同說書先生鬥起嘴……”
“這家滴酥口感綿軟,滋味也是這條街上味道最純正的,否則也不至於立堂食的規矩。” 柳扶微一上車先摘了帷帽,俏臉蛋上沁出些許汗珠,不急擦,隻讓阿蘿先去點爐,“太師夫人最喜食酥,我們去人家中作客,總不能空著手罷?”
“哪裡空手,還有一幅小姐畫的‘菩薩圖’呢。”阿蘿生怕畫給撒著,擱座後邊。
“太師夫人出生將門,對字畫並沒有那麼喜愛,我送畫,她最多誇一兩句,回頭無非是丟到庫房吃灰的。點心就不一樣,好滋味入了口,就會連送酪的人一並記著。”
阿蘿驚訝:“那為什麼送畫?”
柳扶微盯著鍋上的鮮酥微微融化,好整以暇的舉鏡補了眉黛:“自是為了那一兩句誇讚。”
“……”
阿蘿望著小姐姣好的姿容,心裡不由犯起了嘀咕。
打小姐隨老爺從嶺南升遷來到長安城,至今也有三年光景了。
頭一年那是真風光。畢竟禦史中丞是即便是熬資曆都有望熬成宰相的肥差,再一打聽,柳中丞的獨女不僅品貌絕佳,畫得一手好畫,前來求親的名門貴胄簡直要踏破門檻。
哪料想,之後老爺能憑一腔忠君之心撞梁進言,將金殿上的聖人氣到當場拔劍呢?
此後官帽雖保,但莫說提親,連上門的客人都不見幾個。
誰都禁不住這種視自己的生命如草芥的嶽丈不是?
總算小姐自己有能耐出來走動。
什麼李國公府的春日宴、國公府小公子過生辰……總之,能揚自己美名的場合從不缺席。可阿蘿始終認為以自家小姐之才貌,本無需奉承這些貴人的……
忽爾馬車急轉,顛得瓶罐險些都要掀翻,阿蘿掀簾:“阿蠻!怎麼駕的車……”
伴隨一陣馬蹄聲,但見一撥公子哥自後頭策馬而來,行人紛紛避讓。
說是公子,亦有幾個女子混在當中。
天子腳下,當街馳騁的自是高門貴女,當中最耀眼的便是兵部尚書之女顧盼,遠看一身赤色披風鮮豔,麵上花鈿唇妝竟又精致,加之頸間掛著的真珠項瓔,當真是人如其名,顧盼生輝。
阿蘿看清來人,氣得後牙槽一磕。
這位尚書千金便是皇後親口封的“長安最美閨秀”。
這是在柳扶微來到長安前。
上麵這句倒也未必是說柳扶微生得就比顧盼美了。
平心而論,柳扶微的五官俏麗濃鬱,偶爾唇脂塗過了些都顯得像是來豔壓似的,在氣質方麵自不如“遺世而獨立”的顧千金。
原本兩人各美各的,結果有次,國公府小公子收了柳扶微的香囊,一樂嗬傻嚷了句“柳家姐姐比顧姐姐美一百倍”,顧千金臉色當即黑成了地羅薩。
柳扶微起初沒理會顧盼有意無意的奚落,誰料顧盼愈發變本加厲,還曾公然嘲諷柳扶微的母親二嫁為他人婦一事,從此正式結下梁子。
阿蘿氣道:“這顧小姐同男子當街策馬,簡直世風日下。”
柳扶微的目光漫不經心往顧盼身上一落。
此時的顧小姐手中握著一根長線,乍一看像是邊策馬邊放風箏,待馬兒路過近前,方瞧清那長線乃是一條細細的銅鏈,鏈條另一頭所係竟然是一隻黑翅鷂。
大淵國從貴族到平民都喜歡養鳥,當街遛鳥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但這般拿鏈子拽著鳥跑,真還是頭一回見。
“……小姐?要不然我們還是不去了吧?”
“怕什麼?最多我答應你不找她麻煩,不就好了?”
有時你不找麻煩,不代表麻煩不會找上門。
前來赴宴的車駕皆停於門前長巷,阿蘿掀簾,正要攙自家小姐下車,頭頂上方忽起一聲清唳,一陣疾風猝不及防掠來,她“啊”一聲,揣在懷裡的畫軸和罐盅一並摔到地上。
見酥酪打濕了畫卷,阿蘿急紅了眼眶:“小姐……”
柳扶微確認小丫鬟無礙,挪開眼,睨向那幾個邁步而來的公子貴女們。
黑翅鷂在半空中兜了一小圈,穩穩落回到主人肩頭,顧盼執起細鏈,笑說:“渤海國的鷂比尋常的鷹還威猛些,方才一不留神,讓這隻‘小將軍’脫了手,柳小姐沒受驚嚇吧?”
柳扶微根本不應這句,問阿蘿:“卷軸有沒有被淋著?!”
阿蘿生生給驚住了:“不、不知道啊……”
“那還愣著做什麼?看啊。”
顧盼麵上毫不見愧色:“嘁,一個沒有親娘管教的人,就知道顯擺那一手不入流的畫作……”
這句委實是過頭話,周圍的人見怪不怪,隻等看戲。
哪料柳小姐今日跟轉了性似的,不僅不理會顧盼,還跪身拿絹帕拾掇畫卷的包首,連裙裾拂地都顧不上撩。
顧盼原先一臉挑釁化作了莫名其妙之色:“小題大做,不過就是一幅畫……”
“你賠不起!”柳扶微聲調驟然一提。
眾人何曾見過柳家小姐如此失態?有人喃喃道:“我聽聞聖人曾在曲江宴上賜字給柳禦史,該不會……”
圍觀者聞言紛紛變色,顧盼想說絕不可能,誰會把十多年前的禦賜之作帶出來當壽禮的?
不等她反應過來,柳扶微指向顧盼的肩:“你們都瞧見了,是這隻鷂鳥毀了我的字畫吧?”
顧盼想也不想就否認:“少冤枉人,是她……是你家侍女自己摔倒的!”
阿蘿道:“小姐,這包首外頭還有爪印呢!”
柳扶微拾畫起身:“不妨拿你的鷂過來比對比對。”
顧盼下意識倒退一步。
損毀禦賜之物,這罪名可是萬萬擔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