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扶微忍不住想偷聽聽牆角。
她悄然瞄了瞄,見眾人各自忙活,便放下水壺,裝作捧水洗臉的姿態。可出發前梳了個側辮,隻得一手托辮,一手撐著岸邊岩石,正要將臉慢慢浸入,忽聽身後有人道:“符姑娘?”
她驚得一哆嗦,手一滑,眼見整個人就要栽入水中。
下一刻,但覺頭皮一緊,有人拽住了她……的辮子。
“……”
這一拉,人是堪堪拉住,眼淚簡直都要飆出來。
柳扶微一轉頭,看清來人,扶著自己的後腦勺。
正是司照。他手裡持著水壺,見她栽倒,想拉她一把,奈何眼神不好沒拉準,微微歉然:“我非存心。”
柳扶微沒好氣又不好撒氣道:“您是太孫殿下,自然不是存心的。”
司照本想說“姑娘你為何像要撲到水裡”,聞言,倏地一怔。
柳扶微對上他似感困惑的目光,這才想起剛剛那一句忘記隱藏口音了,不覺心虛咽了咽口水:“殿、殿下找我有何事啊……”
司照未答,朝前踏了一步。
柳扶微警覺地退了一步。
溫煦的太孫殿下難得無禮的截住了她的話頭,一字一頓問:“敢問姑娘,貴姓?”
***
貴姓?
方才不還叫我符姑娘?
話就要脫口,隻一瞬,柳扶微回過味來——不對,他這麼問,莫不是已經瞧出自己身份作偽?按理說他也不認識符小姐,還是,他看出自己的身上有蘭遇的情根?
她不敢輕易作答,索性佯作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啊?”
常理來說他這時該解釋一下自己何故有此一問了。
怎知太孫殿下視線不移,並極有耐心重複了一次:“姑娘貴姓?”
本著說多錯多的原則,她答:“符。”
“哪個扶?”他的聲音低且輕,“扶柳之扶?”
柳扶微心頭狠狠一跳。
“扶”雖也可作姓,卻是稀罕姓,同樣的發音常人都會理所當然認作是“符”。
太孫殿下這般問法,還格外添了個“柳”字……莫、莫非,他竟認出她來了?
不能吧,他明明看不見人啊……哪露餡了?
並非是柳扶微露餡。
誠然司照也不算認出她來。
他隻是一刹那間,從眼前這位姑娘的語調中,聽出了一種頗為耳熟的腔調。
那夜,少女也是這般漫不經心裡藏著小脾氣,對他道:“你可是神廟的法師,哪能有失。”
僅憑這麼一句,司照都自覺荒唐,但這姑娘亦是長安人氏,且是戈平從袖羅島救來的,此間蹤跡似有相似之處,心念一起,這便問出了口。
柳扶微愣愣對上了他的眼,一時失措難掩。
倘若司照能看到她的異色,當是能察覺到什麼的。然而一臂之距,不足以令他看清她的麵容,卻使她看到了他幽深的眼眸。
記憶中明明是琥珀色的雙瞳,而今更為灰黯,像是失去了瑩澤的潤玉。
太孫殿下的眼疾,好像又嚴重了?
司照又往前踱出半步,試圖再臨近些,看清些。
柳扶微終於醒過神來,想再往後,背已抵在了樹上。她連忙擺出一副誠惶誠恐地姿態道:“殿下您、您請自重。”
司照眉心微皺。
“什麼扶柳,殿下是說我弱柳扶風,還是分花拂柳?”她怯生生說了前半句,又抖了抖唇故作堅韌道:“民女縱是身份低微,也不容這般言語輕薄的。”
“……”
生平第一次遭人控訴“輕薄”的太孫殿下當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了。
他微覺窘迫地往後一退,道:“我之所以這般問,實因你像我一個認識的人。”
“哪有人辨人會湊得那麼、那麼近的啊。”柳扶微豎起兩根食指,誇張地比了個貼貼的動作,又咕噥說:“而且,‘你像我認識的一人’這種借口未免太……”
司照忍不住加重了一下語氣:“我絕無此意。”
“我,我信就是了。”話是這麼說,人仍避得遠遠的:“那,殿下是覺得我像誰?”
經她這麼一打岔,司照先前釀起的思緒悉數打散,哪還有心思多談?他堂堂皇太孫還不至於同一個小姑娘家扯嘴皮子,再一想,神廟遇到的那位小姐可是個敢作敢當、作天作地的性子,萬一真遇上了,何必裝作對麵不識。
“是我認錯人了。”他即拂袖而去,然而才邁出數步,心中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違和感更甚。
若是從前,再多懸案都能在他一個閃念中明晰,如今五感比在神廟修行時更為荏弱,既覺事有蹊蹺,隻得令自己反複思量。
馬車內。
雙手被縛著的蘭遇見司照回來,擱下手中話本去接水壺:“我真是快渴死了,哥你真的,也不能因為不想陪我方便就不讓我喝水……水呢,你打壺空氣回來?”
見司照不吭聲,蘭遇莫名其妙地掀開車簾,看了一眼湖邊柳扶微的背影,問:“哥……你不會真跑去找那姑娘,問她是不是拔了我情根吧?”
“沒有。”
蘭遇稍稍鬆了口氣,“那就好。我仔細回顧了一遍我從三歲到現在喜歡過的每一個女孩子,十個裡麵有八個都是那種軟糯可愛容易讓人產生保護欲的類型,那位符姑娘看上去……怎麼說呢……”他搖了搖自己的雙手,“總之,我對這種自覺難以駕馭的女子,不太可能主動湊近的。”
他說了一大溜,司照隻對最後兩個字稍稍做出了一點反應:“我湊近,隻是為了看清她。”
蘭遇人都坐直了,“你這眼神想把人看清,得湊多近?”
“……”
蘭遇撇了撇嘴,忽又覺得不對:“等一等,你看清她做什麼?你不會因為她,她也係紅綢發帶……就懷疑你要找的那個女子吧?”
司照沉默。
蘭遇:“不是,我說哥,你說你,連人的樣貌都看不清,老憑一條綁發髻的紅綢帶認人,會不會也太過不嚴謹了些?”
司照雙手攏於袖中,儼然不願再談。
“要不是為了幫你找人,我也不至於著了情絲繞的道……”蘭遇一想到自己情根被偷,忍不住想多抱怨兩句,又實在止不住好奇心:“不過,你這幾年……不都在山上修行麼?為什麼會想要找一個女子?”
“沒為什麼。”
“你看,又藏著掖著了。”蘭遇道:“下回我才不幫你看人了。”
太孫殿下略感疲憊地背靠車壁,忽問:“‘難以駕馭’是什麼意思?”
“……你這反應也未免慢太多拍了吧。”蘭遇嘖了一聲,“就……美人的意思唄。”
司照問:“她,可是你見過最美的女子?”
蘭遇愣了下,立馬否認,“這絕對不至於,我娘就比她好看……”
司照闔眸,仿似連最後一絲懷疑也一掃而空。
如果不是因為知道表哥修佛,蘭遇簡直要懷疑點其他什麼,“可惜我不會描摹人,否則倒是可以試試給你把她畫出來……”
驀然間,那幅手繪滑過腦海。
司照像被提醒到了什麼關鍵之處,倏地一抬眸:“她那幅畫了我的畫,現在何處?”
“在澄明先生那兒吧。畫得挺像的,怎麼?”
“不過是四年前寒食宴一見,如何能夠將現在的我畫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