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廂蘭遇蹦下馬車, 渾然沒察覺出端詳自己手紋的小哥正是他又愛又恨的寶貝妖女,反而看熱鬨不嫌事大調侃道:“嘖,我聽說星渺宗給人看一回相要收八十兩銀子, 今兒這裡這麼多人, 回頭你們要找誰結賬好?”
橙心看完左手看右手, 道:“辨彆妖邪,乃是星渺宗分內之事。”
“不知這位小兄弟可看出什麼來了?”
“公子被剝去了情根。”
眾人皆驚。不知情者如吳一錯則驚道:“被剝走情根?你是中了袖羅教的情絲繞!”
蘭遇則驚異於星渺宗慧眼如炬:“哇,果然神乎其技,你怎麼看出來的?”
柳扶微:“……”
所幸橙心未見冒進,徑直挪步向下一人。
情況也不能更糟了,柳扶微這會兒實在無力阻攔,隻能祈禱她們彆在太歲頭上動土。哪知心念才動,“蒼萌翁”竟主動步到司照跟前, 撫須笑問:“公子可否介意借手心一觀?”
戈平忙道:“蒼掌門, 他是我都護府的貴客……”
“無妨。”司照此前並未見過蒼萌翁, 加之蘭遇被當場查出丟失情根, 他與蘭遇同行, 確無不配合檢查的理由, 遂遞出一隻手。
“蒼萌翁”隻看一眼, 神色忽變道:“天人玉階之紋, 公子是貴客無疑。隻是今日驚蟄, 乃是乾支曆卯月, 而玄陽乃是地支,主天地不可融合,上山恐遭禍患。”
他聲音不低,周圍眾人皆聽入了耳,戈平一驚:“那可怎麼是好?”
“明日即可入山。”
柳扶微瞬間明白了這位談姑姑此舉的意圖——她看出司照不是省油的燈, 意欲勸退,好便宜行事。
事關太孫安危,澄明看向司照:“我這就派人送趙參事下山,明日再……”
司照收袖:“不必了。”
“蒼萌翁”道:“公子身份尊貴,入山亦非亟需,又何必急於一時?”
到底是星渺宗掌門開口,連蘭遇都忍不住蹦來:“哥,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不如……”本想說我們一起,轉念一想自己情根不在,單獨留在太孫表哥身邊反而危險,立馬改口,“不如你先在山下留宿一夜,我同諸位仙長在一起,不會有事。”
此時,一陣驚鳥撲翅而起,湖水滾沸般,劈劈啪啪卷起了浪,支洲神色一振:“開始了!”
山澗之間,湖水倒湧成簾簾飛瀑,繼而逆流直下,不過眨眼間,一瀉見底,露出沙石長灘,若不是有幾隻離水魚兒瘋狂跳躍,簡如未曾有過湖泊一般。
饒是早有耳聞,親睹這罕世奇觀,眾人亦不覺嘖嘖稱奇。支洲道:“隻有三炷香功夫。”
蒼萌翁的兩個徒弟查驗完畢,澄明轉向司照:“趙參軍您……”
“上山。”
因時間緊迫,戈平等人也不再多勸,命人速速整隊。
水路成了山路,路麵凹凸泥濘,不適宜再坐馬車。支洲當先開路,澄明與都護府護軍行在隊末,柳扶微身為“客人”,同戈平及各路江湖“仙門”混走在一塊兒。
她迫切地想讓橙心打住計劃,奈何前有太孫殿下,後有樓一山莊一眾弟子,旁側戈平又不時找她搭話,委實尋不到良機。
戈平仍在驚奇中:“不彰峰的夾道竟有如此長,水潮退去哪裡?”
“蒼萌翁”道:“不彰峰地處陰陽交界之處,是天然的洪洞卦地,梅掌門在此條湖泊底下布了乾坤易陣,借用日落月升行鬥轉星移之力,才得以將湖水挪至深海之處。”
支洲一手牽馬,道:“當年蒼掌門趕赴此地助陣布卦的恩義,師尊常常提及。”
戈平對早年的江湖事知悉不深,問:“趕赴過來助陣布卦?這又是為何?”
支洲本不想在此說事,無意間餘光掃見太孫殿下,道:“戈小將軍應該聽過逍遙門滅門案吧?”
柳扶微的心猛地一提。
戈平:“我聽說偌大門派一夜之間屠戮殆儘,一個活口也不留,且至今不知凶徒何在……”
吳一錯接茬道:“並非一個活口也不留,逍遙門留下了一盞燈,還留了一人。”
戈平“啊”了一聲:“什麼燈?”
“那就不得而知了,據說是一盞極為邪乎的燈,風水都熄不滅。”
“那……活下的人也不知凶徒是誰?”
支洲故意不答,吳一錯自然接道:“逍遙掌門之子。他當年年紀尚輕,未曾見過凶徒,不過,此子數年後入了大理寺,正是如今的大理寺左少卿。”
左殊同乃當世智謀界的新貴,戈平當然知曉:“成了大理寺少卿,也沒有查出凶徒?”
“時過境遷,舊跡難尋,自是無從查起。”
戈平咋舌:“世上怎會有人能不留痕跡滅去一大仙門……”
“正因可怖如斯,各大仙門又何必在自家門前再添禁製?”吳一錯道:“不過,數年之後又有一案出現了類似的燈燭……”
支洲嘴角微微一勾:“吳莊主指的可是洛陽神燈案?”
“不錯。當時前去辦案的是前大理寺少卿。”
他著重加重了一個“前”字,戈平沒恍過神,“前大理寺少卿……”
“當今皇太孫。”
戈平悚然一驚,偏頭望向司照。
吳一錯卻不知太孫殿下本尊於此,兀自口無遮攔:“據聞當年,太孫所攜倶是大理寺骨乾,隻因他判斷失誤,不僅累得洛陽萬千百姓陷入危境,連忠心耿耿的下屬們也都成了亡魂……”
“‘無一對’吳莊主是吧?”蘭遇本答應表哥儘量不惹事,聽到這裡終於憋不住了,“哪個告訴你洛陽神燈案是殿下判斷失誤?樓一山莊擠個仙門都要走後門,真把自己當百曉生了?”
堂堂一派尊長被個紈絝公子當眾叫板,吳一錯頓生怒意:“此案當年鬨得滿城風雨,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皇太孫屢屢失誤,所幸當時縣丞的左殊同及時接手,否則那一案怕不知還得死多少人……嗬,而皇太孫不止不知感激,還以‘天下第一劍’為賭注與左殊同比試,結果天下人麵前丟儘顏麵,連劍也無法拔出了……要不是犯下滔天罪過,上天豈會收走他的慧根?!”
蘭遇雙拳緊握,咬牙切齒道:“妄、議、太、孫,你可知你麵前……”
“蘭遇。”司照開了口。
戈平連忙出言製止話題:“吳莊主非當事之人,豈可輕言論斷?不論真相如何,你都不應對太孫殿下出言不遜!”
吳一錯輕嗤一聲,到底顧及小將軍的身份,不再繼續。
僅僅是聽到“逍遙門”三字,柳扶微的心都冷得發慌。
其實逍遙門留下一盞燈的說法並不準確。
那盞燈是阿娘買給她的小玩意兒,因機竅設計特殊,才能風吹不滅。
怪燈的說法是民間為修飾詭案的謠傳。
當然與後來的洛陽慘案,就更無瓜葛了。
她緩緩看向太孫殿下。
由始至終,他都未出聲,也並未解釋。
仿佛大家口中所說的人與他無關。
相隔數步,她看不到他是何神色,隻看得到他的背影。
猶記幼年時,和周圍的小姐妹一起過搜集太孫殿下的畫本,饒是民間百姓憑想象瞎畫,她仍會視若珍寶的將各色繪圖剪下,攢成厚厚一疊,藏於枕邊——有策馬挽弓的少年意氣,有救民於水火的激勇,也有受封太孫萬人跪拜的傲然……
無一幅如眼前這般。
既柔和,也虛無。
像冬日的雪花,從天而降,初來時人們仰頭去望,也曾不吝溢美之詞歌詠。
終究無聲飄落,無聲消融,無法融入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