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扶微沒吭聲,猜過去無非有人上門尋仇,或是教內叛變。
這囤了好幾個窟書卷的溶洞竟然無糧,兩人餓到隻能飲果汁。到第三日橙心眼白一翻,整個人厥了過去。柳扶微方知,她是將最後一壺留給了自己,小姑娘嘴唇乾裂,聲如蚊蚋:“我本來就快死啦,多謝姐姐陪我。”
那日洞門忽開,柳扶微全然糊了腦子,連拽帶背的送橙心出洞,見一抹橙黃濃濃地灑過來,方始想起來她不能觸摸陽光。
神奇的是,炙烤大活人的一幕非但沒有上演,小丫頭沐浴在嫣紅的朝陽下,笑得比霞光還燦爛,眼睛晶晶亮亮的蓄滿了淚。
柳扶微低著頭,看到兩人交握的手,指環脈望泛著泠泠藍光。
屠光叛亂教徒的鬱濃一身浴血趕來,整巧看到了這一幕。
教主上來第一句話不是問女兒情況,而是對柳扶微道:“我可以答應你,但有一個條件。”
鬱濃:“做我袖羅教教主。”
柳扶微目光一凜。
她無非是想學個自由出入靈域的法門,並不想做什麼妖道教主。
於是想:待她駕鶴西去,想走想留不全憑我自己的意願麼?
答應之後沒多久,就到了鬱濃大限將至之期。
她終於靠自己的能力,走進了彆人的靈域內。
坐在她對麵依舊是一襲霜色雪袍,不同於往日妖裡妖氣的妝容,發髻上隻簪一隻花授紋銀釵,連唇脂也不塗,活脫是個十六歲的少女模樣。
每次看鬱濃年輕時容顏,又想起眼前人在外已是形容枯槁,難免五味雜陳。
“第一次進到彆人的靈域中,感覺如何?”鬱濃問。
柳扶微潭間門落著細雪,池邊的紅梅樹幾欲凋零,“原來不同人的靈域,所生長的樹也有不同……”
“血親之間門,靈域不通,否則,我還能帶阿心進來呢。”鬱濃看柳扶微麵露落寞之色,“怎麼,我要死了,你心裡不是應該很高興麼?”
“……絕無此事。”
鬱濃不以為忤笑道:“你啊詭計多端、麵熱心冷,果然是天生的魔星。哪像我,隻是誤入歧途,實則從前是個心思極為單純呢。”
“…………”
“你且看我的這棵靈樹,與你的還有何不同之處?”
柳扶微踱近。
靈域無土,樹下根莖清晰可辨,這段日子她對於靈樹結構已然熟悉:“是根莖。您這棵樹好像比我多了一條藍色的根莖,不對,又好像還少了一條淺紅色的……”
“藍色為靈根,紅色應為情根。”
難怪沒有紅色,是拿去救橙心的爹了。
柳扶微又問:“您曾說靈域乃是心域,莫非這些根須就是七情六欲了?”
“七根乃為七情,喜怒哀樂愛惡欲,而七根之中另有分支,如惡中的貪嗔癡慢疑……你想知道一個人是什麼樣的人,不論外在如何遮掩,若抵其靈域觀其靈樹,自可明晰。”鬱濃嗤笑一聲,“如你那般情根又細又淺的,就算為人,當是個沒有心肝的小娘子無疑了。”
柳扶微:“……”
鬱濃也不繼續拆她的台,繼續道:“不論是人、仙抑或魔,靈域之中皆有七根六欲,若然受損,軀體之外無從分辨,卻會影響靈力、內息,乃至壽命。但若能直抵靈域之中,便可縫補靈根。”
柳扶微懂了:“外麵那些人,包括席先生都對你忠心不二,是因他們指著你來給他們縫縫補補?”
“不錯。有人靈根先天不足,或靈根受損,皆可修補。隻是你一介凡人,要真正修得此法,需得將我的靈根注入你體中,可融會貫通。”
柳扶微瞪大了眼睛:“你要我做妖?那……我豈不是……”
“你不是說,你不信命麼?”鬱濃似笑非笑,“既然不信,是人,或是妖,又有什麼區彆呢?”
可做了妖,可世道不認、天道不認、天下人皆不認,走到哪兒都要隱藏身份,一旦被發現就人人喊殺,這算哪門子快活?她是嫌禍世主這個名頭不夠響亮,偏要自己沒事找事加這麼一條破玩意兒,以證此道?
柳扶微想,假若換成單女俠,就算死百次千次,也絕不會與妖道同流合汙吧?
鬱濃看出了她的退縮之意,走出兩步,道:“怎麼,後悔了?”
柳扶微抬眼問:“鬱教主,你這樣幫我,隻是為了救橙心麼?”
“當然不止。”
“那還是為了什麼?”
鬱濃並未直接回答。她手中拋著琉璃球,過往也有一搭沒一搭的呈現於潭間門:“我從前不懂事,將自己的情根拿去救人不說,還擅自窺視天書,五行儘挫,失去了我這一生最為重要的人。”
“我其實想過死的。可當時我懷了胎,他們說我生的孩子命格必有殘缺。我呢,非不聽勸,後果如何,你也瞧見了。”
“我這一生無所不用其極,奔波於諸多靈域,隻為掙來更多靈力,到最後卻救不了自己的女兒……也找不回真正愛我的人。”
輕柔的語調透著濃重的悲愴。
一個花容月貌的少女到一個渾身流膿的老媼,並樂此不疲的在虛無的靈域中重返青春,這其中滋味恐怕也隻有本人能體會了。
“我以為逆天改命這件事,在我手上算是徹底失敗,直到那天,我看到你拉著橙心走出來,萬物規則,皆為你讓步。”
“柳扶微,曆代魔星之中,你好像是最特彆的那個呢。”鬱濃喉間門發出的笑聲,“所以我想,再試一次。不止為了橙心,也為了我自己,再賭一次。”
柳扶微問:“如果,我失敗了呢?”
“不是如果,而是肯定,肯定會失敗。”鬱濃道:“即使我這樣說,你會認麼?”
僅僅是一瞬,柳扶微道:“不認。”
“既不認,為何問?”
脈望的光映上了柳扶微的眸,不複平日那般玲瓏。她道:“當然要問得更仔細,既然要接受您的靈根,我怎能讓您賭輸呢?”
靈域中本無風,但清潭上不知為何蕩起了波紋。
鬱濃微眯的眼慢慢展開,勾動唇角:“扶微,你有充足的時間門去考慮,隻是一旦決定,就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機會再去後悔。”
柳扶微道:“我看時間門應該沒有那麼充裕,為免夜長夢多,還是落袋為安好。”
鬱濃仰頭大笑,笑聲徹響靈域:“時移世易,天地倶變,自有人巋然不動……甚好,甚好。”
不等柳扶微品出過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鬱濃忽爾握住她的手,十指交扣間門,一道灼灼亮光自脈望滲入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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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扶微霍然睜開了眼。
入眼是飄蕩的床簾,觸手是綿軟的綢被。
應是入了夜,屋內有燭光,空氣中散著一股淡淡的麝草香氣……以及餅香。
她一時間門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自己人在何處。
她掀開床帳,但見方桌邊有一人正一手握餅、一手舀著湯匙津津有味吸溜著啥,聽到動靜趕忙放下:“你醒啦!”
柳扶微整個人還懵著,可以說是完全沒有消化過來這個場景,但見蘭遇跨步踱到床畔,半蹲著身子握起自己的手,“可有哪裡不舒服?”
柳扶微連忙抽手:“蘭公子,你這是……”
“嘖,放心,玄陽門現在亂作一團自顧不暇呢,這裡沒外人。”
“這裡是……玄陽門?”
“昨日從幻林出來之後,你們就都暈了,哎,這一整日忙裡忙外的都快把我累死啦。”
兩股時間門線錯亂的記憶在腦海裡來回亂撞,她使勁揉了揉額角,總算揀起來昏迷前最後的片段——青澤廟,石像塌,還有……
“太孫殿下呢?他救出來了麼?”
蘭遇一噘嘴:“哼,一醒來就問我哥,果真是移情彆戀了。”
……
???
“移?從哪兒移的?”
蘭遇以手捧心,遞來一雙熱情且羞澀的眼色:“哎,彆演了啦,我都認出你了,是你奪走了我的情根,還有……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