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不能提及天書降臨過神廟之事,也隻道:“原來如此。”
梅不虛道:“殿下但有疑慮,待戈望元帥清醒後一問便知。”
司照一怔:“戈帥仍在昏迷?”
梅不虛點頭道:“那枚心種實是種得根深蒂固,貧道已試過多種方法,始終未能尋到解救之法。本想等蒼老他們抵達共同救治,熟料會生出如此變故……不過,殿下勿要憂心,眼下心種即將種成,那阿飛必定現身,待老夫將此妖擒獲,自會逼問出解救將軍之法。”
司照卻道:“我聽說此人來去無蹤,極其敏銳,若一早知道玄陽門對他有防備……”
“戈帥乃是開過天書之命,一旦攫取成功那拿走的便是神格,阿飛費儘心思種下心種,豈會在最後關頭放手?”梅不虛道:“何況經狼妖這一折騰,玄陽門現下在外人眼中就是一片混亂,老夫已布下三十八重熔爐陣法,將會同諸位仙家合力將此妖擒獲。”
三十八重熔爐陣法,乃是仙門的最高階陣法,彆說是滅一個妖,就算是滅一個城,也就是在頃刻。司照皺眉道:“隻為擒獲阿飛,需如此陣仗?”
梅不虛:“殿下初來靈州,對江湖事恐怕知悉不深,那袖羅教新教主阿飛手中有一件深不可測的法器,此法器可令其在瞬息間控製他人意識,唯有天地熔爐陣法,方能反製。”
“眼下戈帥未醒,利用他引蛇出洞,還是太過冒險。”司照沉吟道:“此時整個玄陽門置身於陣法之中,難保青澤不會趁隙而入,故技重施。”
老掌門顯然沒把話聽入耳,“殿下多慮!既是老夫所布陣法,老夫自會一一辨明。入玄陽門者皆已接受過排查,那青澤如何混得其中?”
司照越深思腦殼越疼得厲害,不由以手扶額。
“區區魔影,就算有此居心,我玄陽門絕不懼他。”梅不虛道:“殿下此行受挫,是我門中徒兒護全不周,待他們傷好後自會以門規論處。”
不悅之意難掩,看來是無論如何都說不通了。
司照道:“我自無此意。”
“多謝殿下/體恤。我玄陽門自會竭儘全力救戈帥性命……”梅不虛睨了一眼他腕間的菩提,“殿下重傷未愈,恐生心魔,且安心養傷罷。”
……
梅不虛以言相激,是不想讓自己乾涉他的決定。
玄陽門自是有心救戈帥,但如此興師動眾,隻怕不單是為了救人。
倒更像是……想要擒下阿飛,或者,是阿飛手中的法器?
司照直覺此事另有玄機。
雖然他的直覺可能毫無價值。
連這最後的感知,恐怕也將失去了。
其實,人失去五感仍存於世會是什麼樣,他不是沒有體會過。
那日天書儘碎,而他為啟天書耗儘靈力,很長一段時日,都沉溺於無邊無際的虛無中。
那種感受,既非昏迷,亦非入夢。
是靈魂深處入了旱象,生命的域河積起攤攤死水,漫天塵埃散在乾涸的空氣中飄散。
依稀感受到周圍有人,無法做出任何反應;能呼吸,能思考,有痛覺,不會有人知道。
他於罪業道行走,孤獨與死寂本為修行,奈何心間有了裂縫,過往種種可怖與折辱會反複糾纏,每逢此時,耳畔會縈繞起一人說過的話語。
“殿下本不想開天書,卻為了天下蒼生不得不開,那這樣,究竟算是守住了本心,還是沒有守住?”
“聽聞人間一年,天上一天,天上的神仙睡個覺、聊個天,不曉得要錯過多少人間事,我們一人一貌,一人一種人生,一人可嘗百味,天哪能儘曉我們的意?”
“依我看,道不同你便是妖,苟同才是友,說方是圓是他們,說圓是方是他們,說不定,逆天的還是他們!”
一句話,是一縷微弱的光,輕盈地落在靈魂灼燒處,痛楚便可削減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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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再度醒轉,睜開眼見到了多年未見的父王,父王的第一句話是:天書所現究竟為何?
他許久未說話,喉嚨乾涸得發不出聲。
又聽父王問:毀天書者藏身於知愚齋,你有否看清是為何人?
五感淡薄也不是全無好處。
至少他已經不太記得因自己沉默而暴怒的父王都說了些什麼。隻是在父王離去那日,他半攙著趕到神廟門前,聽父王對師父說:此子不知悔改,罪無可赦,斷不可令他下山禍害蒼生。
之後,他回到知愚齋,一人一鳥,日行罪業道,夜掃桃花林。
日複一日,彆無二致。
直到有一日除雜草時,無意間碰到了罪業碑,碑文再現,那“未犯之罪”現出了漢文。
“或因你開過天書,”七葉大師看過後說,“或離你將犯此罪時候將近。”
那碑文上所刻禪預: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司照道:“此意……為何?”
七葉大師道:“若不生情,可免此罪。”
為何生情……會是罪業?
他出了一會兒神:“恕徒兒愚鈍。罪業碑說我有罪,可天書又擇我為主……父曾說過,天書擇主擇救世之主,既然皆是上天的旨意,那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
七葉大師思量良久,搖頭道:“天意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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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他獨坐於罪業碑前,看著石上碑文,從天明坐到了天黑,又從天黑坐到天明。
待到第三日,他跪拜於七葉大師跟前:“徒兒決定下山。”
七葉大師道:“可想清楚了?”
“徒兒留此是為贖罪,亦是責任。如今天書已碎,罪業碑文亦現,我既知罪業根源,不願一再逃避。若我心誌堅定,或許可以免過此罪,若然……終將鑄成大錯,徒兒願意接受天懲。”
七葉大師微微搖了搖頭,終究沒多說什麼,隻道:“你乃天生靈骨,五感仰仗於靈根,一旦離開靈氣薈聚之境,一吐一呐都將耗其己身,屆時感知每況愈下,終將形同廢人。”
“徒兒心意已決。”
七葉大師雖有不忍,卻似早有所料:“也罷。我本不願你下山,故而並未與你提及。所謂天書擇主,擇救世之主,脈望擇主,擇禍世之主。如今天書已碎,脈望亦會入世擇主,屆時天將大亂……既要下山,可詢前一任天書之主,或有所獲。”
“是。”
“也許此劫,唯你可阻。”
司照聞言:“徒兒自當竭力而為。”
七葉大師終長歎一口氣:“有時救世、禍世,本就在你一念之間。”
“一念之間?”
“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圖南,你寬厚仁善,對萬物心懷悲憫,本為天地之福,正因如此,也易受其牽絆。”七葉大師遞給他一串菩提法珠,言道:“此乃一念菩提,可助你心境澄澈,不為心魔所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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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照指尖輕拂法珠,極力靜心凝神,靈台總算清明稍許。
他摸到桌上寶刀,拔刀出鞘。刀柄上的嵌玉儘碎,刃口損裂,方才梅不虛掌門問及廟中對敵青澤的細節,他並未如實道出用刀的人不是他。
儘管那一刹所見,遠遠超出了常理認知。
司照頗為頭疼的揉著額——他隱約記得自己救了柳扶微,但不確定她有沒有受傷,為免梅掌門起疑,沒有特地詢問。
他半是摸索的推開門,門外的玄陽門弟子紛紛行禮:“殿下有何吩咐。”
看來梅掌門沒有隱瞞他的身份。司照問:“可有人見過舍弟?”
有一弟子道:“是那位給殿下更過衣裳的蘭公子?”
司照不知蘭遇來過,點了一下頭。
守衛道:“蘭公子見師尊為殿下療傷,便先離開了。”
“去往何處?”
“南苑方向。”
另一個弟子道:“對,是去照看南苑的那位姑娘了,剛剛師尊還喚過她,不過蘭公子說那姑娘好像是受了過多的驚嚇,已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