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內的昏燈落在她的臉龐上,襯得格外乾淨柔和,但她唇角微垂,竟透出了一種不加掩飾的倔強之感。
與前一刻的明眸善睞簡直判若兩人。
是因為提到了左殊同?
司照莫名心生了一絲沉悶之意,問她:“為何每次提到左少卿,你總是如此不悅?他不是你的兄長麼?”
“才不是。我和他半點血親關係都沒有,”柳扶微本能反駁,“他算哪門子兄長?”
馬車一晃,連帶著車廂內的燈燭也搖曳了一下。
他默了一瞬,問:“在神廟時,你說過的那個連累你母親,又害死自己滿門的人,便是指左少卿?”
“是。”
“若你所指是逍遙門慘案,那左少卿應該是受害最深的人。”
這句,柳扶微沒有反駁。
司照打量著她微蹙的眉梢:“你提過,你受人挾持,幾欲喪命,他卻護著死物視若無睹……挾持你的,是鬼麵郎君,而左少卿所護之物,可是如鴻劍?”
柳扶微驚詫抬眸:“殿下……這你都知道了?也是左鈺說的?”
見她又喚起了他的全名,司照臉色不可察覺地一暗,但口氣還算平緩:“不是。初見你時,你脖子上受的傷,是傀儡線所致。”
柳扶微驚覺和太孫殿下說過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一字不差,以至令她生出了一種無處遁形的失措感來。
“左少卿大概沒有告訴殿下,當日席芳以我為人質,欲換如鴻劍,但左鈺……不肯。”
一股冷冽的朔風不經意拂了進來,整個車廂倏然黯下,但等風過去,那零星的燭火再度亮起,她抬眸時,隻覺得司照原本眉目的溫煦已然不見。
“你是因為他選劍不選你,所以才討厭他的?”
看他這般,她口氣不覺硬了起來:“不可以嗎?”
司照隻覺得心裡一股煩悶沒來由地往上躥:“席芳幾乎想要害死你,你不僅不記恨,還願意幫他?”
柳扶微道:“席芳擇我為人質,一切行事都為救鬱教主脫身,那是他的立場……”
“你怎知左少卿棄劍,就沒有他的立場?”
她聽到這句,扯了扯嘴角,笑意微涼:“是啊,人人都有立場,人人都有棄我的理由,堂而皇之,理應如此,所以我就非要深表理解,連生氣也不可以了麼?”
像被這句話問住似的,他唇微微一開,繼而一抿。
柳扶微也氣得攥緊手指,“殿下根本沒有看到當時的場景,憑什麼要袒護左鈺?”
“我……不是袒護他。”
“那是什麼?”
見他不答,她又道:“殿下說啊。”
司照也說不出來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方才僅生出那麼一個念頭,抑製不住地想要探尋,可真看她置氣望來,一副受了傷的樣子,他心中又生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自責。
司照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想著,左殊同也算她的半個親人,以她的性子,會因此生氣也是理所當然。
馬車停住,夜河的水流聲打斷了兩人的神思,已到了橋畔。
柳扶微彆過頭去,不再理會司照,兀自下馬車。
之後一程水路,兩人都沒說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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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玲瓏閣,一進入房內,看到床榻邊的席芳以及半靠在床上的公孫虞。
柳扶微將心中鬱悶放在一邊,取而代之的是驚詫:“公孫小姐……已經醒了?”
席芳長揖道:“此事,還需多謝太孫殿下。”
夢仙筆是今日在搜裴府時找到的,與禁錮公孫虞的話本一起。
司照令席芳重拾此筆,入書救人。
既是墨仙之筆,當然認得原主。
時隔三年,一對來不及訴說愛意的有情人於書中重逢,那場景該有多婉約淒美,恐怕也隻有席芳與公孫虞二人知曉了。
隻是三年殘缺,饒是公孫虞神魂歸體,神智依舊不明。
她靜靜坐在床邊,席芳柔聲道:“此次若沒有教主出手,我也救不了你。”
她像是反應慢了半拍似的,慢慢轉頭,微笑的看著自己,眼中盛滿了感激之意。
柳扶微在公孫虞心域之中,也曾見過這位永安縣主是何等的溫柔美麗的少女,卻因“夢仙案”變成這副模樣,心有戚戚焉。她搖頭道:“真正對你不離不棄的,是席先生。”又道:“公孫小姐既已複生,可有想過之後的路?可要回到公孫家去?”
公孫虞又是反應慢了半拍似的,抬指向席芳,此間心意何其明晰。
隻是席芳臉上,卻難得露出一絲窘迫:“我已是一個死人……”
後邊的話尚未說,柳扶微當即道:“能喘氣兒、能說話,便算不得死人。公孫小姐受儘苦楚,終於等到今日,你若再拘泥於這些凡俗之理,那可就真的枉費所有人的努力啦。”
席芳心意早定,隻是經此一劫,今後生死存亡便算係於眼前這二位之手,總需柳扶微先點這個頭。得聞此言,正正經經地朝柳扶微和司照施了一跪拜大禮:“席芳感念殿下與教主深恩,定好好待公孫小姐。”
柳扶微不慣應付這樣的氣氛,飛快地將話題岔開:“什麼小姐不小姐的,既是兩情相悅,私定終身,第一步不是應該先把稱呼給換了?”
她如此說,氣氛果然鬆快了不少。
心裡的大石放下,柳扶微心中亟不可待想要與他討論一下袖羅教的後續問題。當然,人家與心上人久彆重逢,自不急於一時,何況今日太孫殿下在場,也不宜多說。
她一轉頭,看到司照容色淡淡,想到人家幫了自己這一一個大忙,方才還吵了一架,又覺得自己有些過分。
但也不能當著席芳的麵去哄太孫殿下吧?
柳扶微隻得問:“橙心去哪兒了?”
不等席芳回答,橙心的聲音已傳入內來:“我在這兒!”
與此同時,一個男子的聲音也亂入其中:“哎哎哎,彆拽著我,這是哪兒?”
眾人走出房間,往正廳,但看橙心拿藤蘿捆著一翩翩公子進入大廳,居然是久違的蘭遇。他一抬頭看到柳扶微,原本懊喪的麵孔瞬間開了花似的:“寶兒!”
“……”
柳扶微都不及想好怎麼措辭,就感覺到蘭遇非常愉快地奔過來,人還沒有湊到跟前,一隻大掌抵住了他的腦門——
“哥!”蘭遇顯然不滿。
司照看了柳扶微一眼:“情根。”
柳扶微總算會意——原來這三更半夜把大家湊到一塊兒,是為了她把情根還給蘭遇啊。
蘭遇也聽明白了:“什麼?你要我寶兒把情根還給我?”
司照道:“她不是你要找的人。”
蘭遇不信:“她就是!哥你太黑心了吧?不僅橫刀奪我的愛,還要我寶兒斷情絕愛!”
“……”柳扶微撓了撓發麻的頭皮,看向橙心,道:“這情根……能否原路返回啊?”
橙心倒是不以為意:“教主喜歡怎麼還就怎麼還。”
說罷伸手,握住柳扶微的手心。
柳扶微不覺哆嗦了一下,一股涼意自心尖兒鑽出體內。
蘭遇兀自在那兒破涕大罵,下一刻,嘴被堵上——橙心捧住他的臉朝他嘴唇狠狠印上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就將那情根還回他的肚中。
整座玲瓏樓內寂靜了一個須臾。
蘭遇睜著大眼,目光在眼前三人身上流連了兩三回,仿佛整個天地轟然倒塌,繼而重組。
“你們……我……她……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