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殊同忽問:“告訴你,你就可以不討厭我麼?”
她被他這句噎住。
哪怕他這句話一點暗示都沒有,她卻聽懂了。
那年,他成了孤兒,自蓮花山走了三日三夜,鼓足勇氣來到她家門前,對她說:“阿微,我答應你,必定手刃仇人,絕不會讓爹娘白死。”
眼神中,有討好、有爭取、有懇求。
不止是怕她傷心,還怕她會因此不再理會自己。
可她還是說出了那句他最害怕聽到的話:“左鈺,我們沒有來往的必要了吧?”
此刻的左殊同,像極了年少時的左鈺。
當他說出這句“可以不討厭我麼”時,清冷的目光中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期盼。
柳扶微隻覺得剛咽下去的餺飥在胃裡攪動,張口想說不,又說不出口。
左殊同眸慢慢黯淡,他垂眸,將失望一並收回,道:“我知道你最討厭虧欠,最不願受人憐憫,最恨一切勉強而為之之事。一旦有什麼人,讓你無法心安理得的麵對,你就會避之不及,著急撇清一切關係。”
他抬起手,試著像從前那樣揉揉她的腦袋,力道很輕、很輕:“阿微,比起被你討厭,我更怕你從此以後,又要躲得遠遠的。”
“我什麼時候躲了,我隻是……”她也說不清了,強撐著沒露形,“過去是過去,現在我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不希望什麼事都被蒙在鼓裡……”
“那你為什麼要生氣?”左殊同道:“你現在,當真是氣我瞞著你?”
“我……”她又一次語塞,不覺埋下頭去。
“答不上來,也沒關係。”左殊同偏頭看了一眼天色,道:“我先走了,好好吃飯。”
她依舊沒應。
左殊同習以為常似的垂眸,轉身離去。
直到阿蘿走上前來,發現小姐眼底氤氳出幾分霧氣:“小姐,你怎麼了?”
“啊?”
阿蘿拿出手絹給她擦眼淚,“左少卿罵你了?”
柳扶微搖了搖頭。
她隻是想不明白。
當他選劍不選自己時,她是生氣的,可當知道他願意選自己,她為什麼會更加難過、更不願意接受呢?
前一刻還覺得看不懂左殊同,這一刻,她居然看不懂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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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
天氣漸暖,連續兩日不早朝,難免會有肱骨老臣請見陛下,聖人嫌煩,索性連禦書房都不去,以頭疾為由,此刻正側躺於坤寧宮中,由皇後近身侍奉。
當今薑皇後是繼後,是在二十年前先皇後薨逝後,被選為皇後的。
雖至暮春之年,眼角亦生出細紋,保養得當,眉目依舊可見端麗。
據說聖人當年在一眾妃嬪中欽定她為後,是因她誕育名門,品德溫恭,亦非重臣之女,不至發生外戚乾政局麵。但比起祁王生母蕭貴妃,姿容還是差了一截,是以早年在皇宮之中,也曾有過“有事薑皇後,無事蕭貴妃”的說法。
直到蕭貴妃死後,多情的聖心方才逐漸定下,近些年但有煩心瑣事,常常會起駕去坤寧宮。
這兩日心中所憂,不為彆的,自為了夢仙一案。
聖人一邊閉目,一邊感慨道:“今日來的是孫閣老,說他家長女此次入了書,受了不少驚嚇不說,還惹來不少閒言碎語……”
此次,因不少公卿之女事涉“夢仙案”,近日來“求公道”大臣接踵而至。
薑皇後寬慰道:“自古女子最重名節,夢仙一案,雖無實質受損,也怕有心者肆意毀謗。阿晴不也為這個,哭了好幾日麼?”
“朕已令大理寺儘快審理了。”聖人歎了一口氣道:“裴瑄是三品大臣,犯下這種天怒人怨的罪行,太子不去收拾爛攤子,竟還有心袒護,一會兒說裴瑄是被妖人構陷,一會兒又說夢仙筆會惑人心智……嗬,如今眾怒難消,他是非要人把箭頭全落他自己身上才滿意?”
薑皇後隻道:“好在目前已查明,此案與太子無關。”
聖人冷哼一聲:“出了這種事,不管有沒有乾係,已是庸碌失德。他不知悔改,還將氣都撒在阿照身上,真當關上了東宮的門,那些小動作朕就一概不知了麼?”
聖人兀自發泄了幾句,看薑皇後不語,道:“這種時候,你倒是安靜。”
“妾身居後宮,自不敢非議朝局。妾隻知,陛下既是任賢用能、雄才偉略的明君,亦是一位好父親、好祖父,孩子們孝順,縱有差池,可循循教引。無論陛下作何決定,他們忠君愛父之心不會變。”
這一番話看似輕飄飄地,卻句句說到了聖人心坎上。
他眉目稍稍舒展,沉默須臾,又不由得感慨:“隻是朕老了,朕的這幫孩子們,一個比一個有想法,有些事縱然朕有心,也未見得會順朕的心意。”他一頓,“就拿阿照來說吧,光為他選妃一事,說道多少年,他又推三阻四多少次?”
薑皇後聞言淡淡一笑:“他瞧著懂事,這方麵也許是開竅的晚一些。”
聖人連連搖頭:“是晚了一星半點麼?堂堂儲君,分明已過適婚之齡卻遲遲不肯成婚,偌大殿中,連個暖床的女子都沒有,如何不叫人說閒話?你可知昨日,姚少監都聽到李尚書那群老臣在私底下妄議,說太孫是斷袖,要以此來參本……”
薑皇後停下按摩的指尖,道:“阿照這孩子也我們自幼看到大的,從未見過任何逾矩不良之舉。”
“朕知道。朕就是怕,他這兩年在廟裡待久了,真打算與青燈古佛相伴一生,斷了這方麵的念想。”
薑皇後笑道:“妾身倒不覺得。若真是清心寡欲,何必下山?阿照自幼失去母親,看去隨和仁厚,實則極有主意,他不願被指婚,許是想要自己找一個心儀的女子。”
聖人沒好氣道:“多少公卿女子,任憑他選,是他自己不挑。朕意已決,待此案風波過去,就頒皇太孫妃敕,朕親自給他選妃,不管他答應不答應。”
雖然聖人口氣帶著三分玩笑,但薑皇後知道,這一次聖人是真下了決心。
以司照的性格,怕又有一番好磨。
大概是皇帝的“公卿之女”給了提示,薑皇後思忖片刻,道:“依妾所見,也未必要說是擇立太孫妃。”
終於等到皇後說話,皇帝一挑眉,“皇後有何想法?但說無妨。”
薑皇後不疾不徐道:“春闈在即,待揭榜之後,自有不少人會來請陛下來賜婚。既然此次夢仙案令許多公卿之女名聲受損,何不趁此機會,請適婚貴女們入宮,對外,可用選公主伴讀為由。一來,可暗示他們是在擇太孫妃,以昭皇家天恩;二來,落選的小娘子,也可順勢在春闈之後,借瓊林宴為她們擇取佳婿,如此,豈非兩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