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殊同目光微微一停,沒說什麼,待下馬後輕輕叩門數下,很快一個駝背老兒將門拉開,那老兒先垂首喚了聲“少主子”,對上柳扶微的目光時也愣住,脫口道:“小姐?”
柳扶微呆立。
他曾是逍遙門的看門人,因駝著背大家都叫他王駝子,左鈺總喚他王老伯。從前她每逍遙門玩兒,王駝子都會幫著給她一起搬行李,好幾次回爹爹那邊,也是由王駝子駕馬車,一路唱著蓮花山的歌謠送她回去的。
她一直以為逍遙門一案,除了左鈺之外再無活口,如今突見故人,猝不及防地眼睛一紅: “王老伯……”
歲月的風霜在他臉上留下了格外殘忍的痕跡,那雙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的老頭兒此刻也紅了眼,片刻後緩過神,趕忙去牽馬,又遞來燈籠,顫聲道:“快、快進去,彆凍著。”
柳扶微抬手拂去眼角淚花,走出兩步,左殊同似乎看出她想問的話,低聲解釋:“當年他回老鄉,不在門中,躲過那一劫。”
柳扶微也無需多問,想是左鈺後在長安置府,就將王駝子請來當管家。
想到這幾年,她也“路過”左府數次,隻是一次門也沒敲過,否則也不至於今日方知。
她一語不發,步入左府。
二進的宅邸,院落不大,青石階旁是常青鬆,土石壘砌的花壇裡種著兩棵臘梅,既無池也無亭,打理的是井井有條,彆有一番野趣,卻渾不似長安的官家門戶那般講究,更像是尋常的山門人家。
前廳後堂,左右兩側是東西廂,回廊連接廳與房。
簷欄下擺著一方小茶幾,隻擺了一張凳。
越過前廳,東麵堂屋前傳來灑掃的動靜,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嬤嬤係著圍裙踱出,也喚了一聲左殊同少主子,衝他身旁的柳扶微施了一禮。
左殊同道:“段娘,這是我妹妹,這幾日她住堂屋,我住書房,你且換一床新的床褥。”
老嬤嬤聽是少卿的妹妹,眉目揚起:“是。”
柳扶微遲疑了一下:“你家沒有客廂?”
“客廂與東廂隔著一個院,這裡有任何動靜,住書房才能第一時間知道。”
柳扶微聽懂了。
畢竟今日她險些被令焰吞噬,也知這神燈燈魂狀若煙鬼,若再找上門確實不宜離遠。
左殊同見天色又要起雨,繞過回廊推開書房的門,道:“先進來吧。”
書房內散發著濃烈的書香味,桌案邊立著一盞黃銅燈籠,上上下下擺滿古籍善本、書簡卷冊,擺放固然整齊,但因種類繁多而房屋不大,乍一看去還是有點淩雜。
耳畔不知怎麼的,就響起阿娘的聲音:“鈺兒這孩子什麼都好,就喜歡將所有的書都放在桌麵上,說是隨時夠得著,也不好好整理……”
那時,她總嫉妒左鈺可以常常聽阿娘的嘮叨,去逍遙門時每每看到左鈺的書房就窩火。
人有些習慣大概一輩子也不會變,可是明明一切都變了。
左殊同看她怔愣著,問:“可吃過晚膳了?若沒吃,我讓人……”
“不必了。”柳扶微眨了眨眼,將一點微末濕意眨掉:“你今夜火急火燎就要將我帶出宮,究竟為何?眼下這裡也沒有其他人,你不妨直說。”
————二更——————
左殊同將如鴻劍放到書桌上:“你不能嫁給太孫。”
這答案始料未及,她怔住:“為何?”
他踱至書架邊,取下一木匣,“後宮是非之地,太孫亦非良配,若不想陷入其中就當儘早抽身。”
柳扶微固然聽懂了話裡的顧慮,心中不服:“我的事我自己可以決定……我在外邊喚你一聲兄長,不代表你可以乾涉我的婚事。”
左殊同骨節分明的手指停在木匣鎖上,道:“這也是柳伯的意思。”
“你彆總拿阿爹壓我,就算是他……”她心裡裝著重重顧慮,至此,也沒有往下明說,隻是仔細一想,又覺哪裡不對:“此事暫且不論,今夜宮裡我問你的問題,你尚未答我。”
左殊同、將木匣子裡的紙符取出,研磨提筆,一張一張畫好,隻沉默片刻,道:“阿微,這世上有些事,事前不能悉數告之於你,自有其中道理,待可說之時,我不會再對你有所隱瞞。”
柳扶微顯然不會被這麼幾句輕易打發:“敢情你今日,是把我騙出宮來的?”
“我並未騙你。”左殊同道:“你且在此寬心靜待,至少,也待我熄了令焰……”
“那要等到何時?”
左殊同道:“你已見識過令焰,應當知曉它的可怕之處。它可化燈誘人許願,奪人代價與神魂,也可附於人身,操縱人心為它所用……一盞令焰尚且如此,你可否想象當初洛陽神燈千盞,又是何種情形?”
柳扶微呼吸一滯。
“此間細節,我說得越多,你心中恐懼愈盛,這對除祟百害而無一利。”
柳扶微沒好氣道:“就算如此,這些話在太孫殿下麵前又有什麼不能說的?你們既要除祟,聯手不也好過單打獨鬥麼?”
“無論我與殿下是否聯手,一切前提是,你不可參與其中。”
她愈發不解了:“到底為什麼?”
左殊同垂首,沒接話。
“左鈺,我竟不知你是如此獨斷之人。”她喘了好幾口氣,不願再談,“既然你什麼話都不願意同我明言,也就沒有資格要我留下聽你的擺布……”
左殊同落筆,忽道:“阿微,我不明白,你為何永遠隻關心這些?”
柳扶微愣住,“什麼叫‘永遠隻關心這些’?”
這些年獨自一人的種種煎熬,仿佛一並湧了上來,左殊同抬首道:“你明明知道我們不會害你,我們不論做任何事對你的關心不會有假,可你為何總是要一次一次的計較這些旁枝末節?你總說母親不肯選你,哪怕你說的是實情,你有沒有想過一個母親會在何等情況下才會放棄自己的親生女兒?你有沒有想過她臨死之前,究竟經曆了什麼?”
“旁枝末節?”她原本強壘的心房瞬間破防,“你說得如此輕描淡寫,無非是因為被棄、被瞞的那個不是你……”
他喉嚨陣陣發緊,“你總怪我不肯吐露真相,那你呢,你又何曾對我說過真話?”
“我何時對你說過假……”
“你可曾告訴我,這一年以來,你在袖羅島究竟做過些什麼?你有沒有告訴我你手中所戴的指環是為何物?或者,你有沒有告訴我‘見微書肆’的微字指的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