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嶺單看殿下自紫宸殿出來之後,眉目更見沉鬱,料想聖人又同他說了太子相關。他當然不好多問,也隻能勸解道:“殿下,你離開長安的這些年,祁王屢次打壓太子殿下,聖人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沒有殿下你,隻怕太子殿下也……”
有些話,為臣者自不當多說,衛嶺一頓:“所以,殿下不必自疚。”
司照道:“我並未自疚。”
自夢仙案揭穿裴瑄那一刻,他已然做出抉擇。
縱無奪位之心,既做奪權之舉,退一步是必死無疑。
但,今夜皇祖父卻將父王這些年所犯下的那樁樁秘而不宣的罪狀遞於他手。
他一向知道太子庸才,做過不少荒唐事,從不知父王為了控製太子黨,手中竟沾染了多
() 樁血案、冤案。更讓他始料未及,皇祖父明知真相卻不治父王之罪,是因祖父始終要留他一個太孫之位。
“阿照,你大婚之後,這幾樁案子可由你來審。該救的人也由你來救,該施的恩也由你來施……該立威時更應當機立斷。你也不忍看這諸多忠誠之士,含冤一世,是因你一時手軟。”
帝王權術手段,親子是棋子,赤忱之心亦算在棋局之內,令人不寒而栗。
而激起千層浪的石子,既沒有指責的資格,更沒有自疚的餘地。
司照正念及於此,但看太子自廊下踱來,抬袖施禮:“兒L臣見過父王。”
太子側眸睨著他,嘲弄一笑:“太孫忙碌一日還不忘為為父分擔東宮事務,果然至孝,著實讓為父甚是感動呐。”
話裡陰陽怪氣,司照喉眼發緊道:“父王言重。配合司禮監籌備婚事是兒L臣應儘的本分。”
“哈哈哈。你難得娶妻,慎重也是理所當然。”太子步到他身旁,眼神比過去更加陰鷙,“隻不過,你可得將你未婚的妻子看牢些了,這人在東宮之中,萬一出了差池……父王也是難辭其咎啊。”言罷一拍他肩,拂袖而去。
司照臉色一變。
哪怕他早已在承儀殿做過全方位的護禦結界,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第一時間感知,聽得父王此言,忙不迭趕回承儀殿。
***
才邁入後院,就見到簷欄下,一道倩影倒趴在地上。
一瞬間,司照仿佛全身血液凝滯,飛也似地奔上去,跪蹲在她身畔:“微微!”
就連衛嶺都驚呆:“柳、柳小姐?”
興許是這一聲太重,斜靠在廊上的柳扶微生生嚇了一跳,案幾的酒瓶“哐”一聲倒在木地板之上。
這才看清,她一手捧卷,一手持著小銀杯,是在廊下飲酒看書。
她殷紅的小臉朦朧著一層微醺之態,“……怎麼了?”
他心房餘顫未消,下顎線條變得緊繃:“哪來的酒?誰讓你飲酒了!”
柳扶微頓覺莫名,不滿坐起身:“什麼啊,這不就是桂花醑麼?再說了,我想喝酒難不成還要殿下許可?在你殿裡已經夠不……”
未說完,寬厚的陰影將她籠入,他右手一拽,拉她入了自己的懷,力道之重,像要將她整個人嵌進胸膛。
柳扶微呆住。
雖然之前,他也不是沒有抱過她,但幾乎都是為了躲避危險,一觸即放。
這般展開雙臂、用力滿懷,是第一次。
他的個頭高,身子稍彎,下顎抵在她的頸上。
隔著薄薄的衣物,能感受到他重重的心跳,仿佛在忍受著某種無法言說的緊張和壓力。
“殿下……發生什麼事了麼?”
“……沒事。”
殿下如此一反常態,就連衛嶺都適時退身一邊。
柳扶微輕拍了他的背兩下:“沒事的話,能否放開我啊,有些喘不過氣……”
他鬆手,直
起身時才看清,她外披一件軟煙羅,內裡隻穿著一件珍珠色的織錦小衣,雖有柔順的烏發披擋在前,仍舊遮不住少女如雪似酥的身姿。
他呼吸驟然一頓,目光微挪:“你為何,在此飲酒……”
“今夜天燥,屋內悶熱,我睡不著啊,就想著出來喝幾杯……”她拾起酒瓶,搖了搖,“好在沒灑,殿下要不要也來一杯助助眠?”
他本想搖頭,又恐這酒釀會否有什麼問題,遂頷首。
柳扶微斟了一小杯,遞給他,見他隻抿了一小口,眉頭立即蹙起。
她笑問:“殿下不要告訴我,你不會喝酒啊?”
“許多年沒喝了。”
她“啊”了一聲,想起他乃是神廟的佛修弟子,又把酒杯搶了回來:“清規戒律不可破,殿下還是彆喝了。”
司照道:“無妨。我並未出家,也無需遵守清規戒律。”
她打趣:“也是。既不能飲酒食肉,就連暖床的侍妾都不能有,這清規不恪守也罷……”
“我沒有。”他陡然打斷。
“?”
“侍妾,我沒有。”
“……沒、沒事啊,我不是在介懷這個……”
聽她說不介懷,他不覺加重語氣,強調:“從未有過。”
她怔住,未料他竟如此認真:“噢……不過是玩笑之言,殿下不必如此認真。”
他正色:“此事,事關重大,不可作戲言。”
“事關……重大?”她沒懂。
“莫非你認為……”他轉頭,無意間觸及了她的半扇香肩,複又低下,“……親密之為,可以不心意相通,就輕易為之的?”
……
此言鑽入她耳,令她想到自己貿然奪他情根、水下強吻,渾然沒有顧及他是否心意相通。
她頓覺羞赧,直將這句視作指責,忍不住反駁:“也不能一概而論吧……也許情意朦朧之時,會有些情不自禁,反而能讓彼此……更懂心意呢?”
這話由她一個小娘子來說,委實羞人。
她局促著將半杯餘酒一飲而儘,找補笑道:“我說的是橙心、蘭遇他們,沒說我們,哈哈。”
今夜果真燥熱,司照不再繼續,問:“為何難以入睡,可是有什麼心事?”
她默默瞥了他一眼,沒立即答。
何止心事……簡直滿腹心事。
阿飛的話再不中聽、再是彆有用心,她也知,那恰恰是戳穿了自己一直在逃避的心聲。
她有句話說得尤其對——既知自己給的,都是假的,又怎能確信,他給的,都是真的?
有些事,若現在不坦白,等到婚後再說,豈非成了騙婚之人?
司照看她半晌不語,緊握著酒杯,指節泛白,神色更顯出了悲壯,伸手去探她的額:“不舒服?喝醉了?”
“沒醉,我酒量好著呢。”她又兀自飲了一杯,借著酒香壯起膽,“殿下,我有話想同你說。不過,在我說之前,你需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提問的人還提條件,此情此境仿佛回到了神廟初見之時。
他失笑,“說吧,什麼條件?”
“不管我說什麼,你都不準生氣,不準罰我,不準治我的罪。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