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好的啊。”
柳常安遲疑:“我似乎聽到你們吵架聲……”
她“啊”了一聲,“爹,你還偷聽呐?”
柳常安輕咳了一聲,“阿爹豈會偷聽?隻是阿雋說聽到你聲音太大,爹擔心你這口無遮攔的性子會否惹怒了殿下……”
柳扶微愣了一下,這才會意:想必阿爹看他們遲遲沒出來,就讓柳雋過來探探口風,那傻小子聽得有上句沒下句的,指不定如何添油加醋呢。
她隨著柳長安一並踱向院內:“無非鬥了幾句嘴,哪至於惹怒殿下呢?他也是體諒我的,這不,還專程讓我多在家中留幾日,好多陪陪你嘛。”
柳常安原本疲憊的麵色微微緩和,欲言又止:“殿下,待你可好?”
“爹,瞧您這話問的,若是不好,難不成我們還能悔婚?”她想著打趣一句,轉頭看柳常安神色凝重,“說笑的。我這幾日住在東宮裡,他待我是無微不至,半點委屈都沒有讓我受。”
這才發現,阿爹身軀依然挺直,步伐卻是深沉的:“你被選中為太孫妃這件事,雖說是鬨得滿城風雨,如今木已成舟,但說實話,爹到仍未有太多真實感……你知道爹從來不願你嫁到權貴之家,婚姻事關終生幸福,最好還是能找一個知根知底、懂你重你的郎君。哎,原本我還想著……”
見他不吭聲了,柳扶微奇道:“想什麼?”
“是爹多想了。”柳常安歎了一口氣,“天底下的父親,最怕的……莫過於子女無助時沒有地方可以依靠。如若你嫁到普通人家,受了任何委屈,待不下去了,隨時都可回到娘家,倘若真是你夫家苛待你,爹但凡能給你做主,絕不會退縮;縱使他日爹老了,你弟弟也能護著你。但……皇太孫,隻怕今後你在宮中都需謹小慎微,但有任何過失之處,爹爹都幫不了你……”
柳扶微默默望向父親。
她知道柳常安所言都是實情,嫁給太孫之後,也許每一次出宮都要央得他的許可,她也自知自己與殿下之間仍有許多未解的環,究竟能不能幸福到白頭,不能深思、不敢細想。
從成為脈望之主開始,她的人生本就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哪敢奢求更長遠的呢?
而阿爹……是因年少時總忙碌於政務、一次次疏忽她,如今回過頭來才想拚命將愛補償給她。
這便是親人吧。
也許總有不足,會犯錯,但隻要愛在,羈絆就永在。
她挽起他的手,“爹爹多慮。殿下讓我住在東宮,都是為了以策萬全,你也瞧見那神燈妖祟陰魂不散的,我今日隻是出來片刻就險些丟了小命,還連累你們……”
“一家人,說什麼連累不連累。”柳常安道:“也確未曾想,你會被如此凶殘的妖祟盯上,所幸有殿下,還有左世侄及時趕到……”
她問:“左鈺現在情況如何?人醒來了嗎?”
“尚未。好在藥都喂下了,就是燒沒退,
老蔡和阿蘿正在看顧……”
“那我也去看看,爹爹早些休息……”
“阿微啊。”柳常安叫住她,“他傷重如此,待人醒了,你也要好好說話,莫要再同他慪氣了。”
“我哪有?”她莫名,“啊,您是說刺傷他麼?都說了那一刀不是故意的。”
“爹並非指這個。爹是說,左世侄到底是個可憐孩子,或許於你而言,他隻是個沒有血緣的兄長,對他來說,你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柳扶微倏地站住腳步,片刻後點頭:“放心吧爹,我有分寸的。”
***
左殊同果然高燒不退。
柳扶微去的時候,阿蘿和蔡叔忙活了半天,說是大夫施了針,退燒的藥也灌了,仍沒發汗。
她撫上他滾燙的額,見他似乎嫌這睡姿難受,眉頭緊蹙,脖頸來回晃。
她不覺想起自己從前身子弱,好多次去逍遙門因為溫差著涼,每次發燒阿娘照顧她,左鈺總會在旁邊搭把手,一宿沒睡也是常有的事。
阿娘會強調左鈺的好,而那時候她說得比唱得好聽:“等下次哥哥生病時候,就讓我照顧他。”
但在她印象中,左鈺身強體壯,幾乎沒有生病過。
想到他被自己捅了一刀還說“對不起”,柳扶微心裡更覺煩躁,忍不住嘀咕:“萬年不變悶葫蘆。”
阿蘿聽到了,問:“小姐,你說誰?”
“沒誰。”她看屋內窗戶緊閉,同阿蘿道:“窗都開了,需要通風,被褥也得換薄……算了,彆蓋被了,換個枕頭,他不喜歡睡高的……”
於是,張羅著去拿竹席卷成矮枕給他墊上,又打來好幾桶冰冷冷的井水將毛巾打濕,分彆在他額頭、胸腹、膝窩處蓋上,焐熱了再換,如此反複,到後半夜,總算稍稍降溫。
彼時阿蘿已經累得趴在耳房睡著,她折騰了大半夜,自也覺得筋疲力儘。怕他回溫,也懶得再回屋梳洗,索性就著屋中的紫檀木搖椅靠一靠,想著小憩片刻。
這一閉眼,就沉沉睡了過去。
夜風微涼,院中半開的槐花輕晃,屋中燭火已燃儘。
一瓣花自窗外被風吹拂而入,悄然落在床畔那人的眼皮上。
床帳之內本無風,但下一刻那瓣花被吹掀起,在半空中打了個旋兒。
眉睫微微一動,極緩極慢地抬起。
露出一雙深潭般的瞳仁的,繼而慢慢凝定。
他坐起身,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像是許久許久未曾用過一般,輕握了一下。
清風拂過,吹得窗戶吱呀作響,他循著天光轉過去。
半晌,慢慢站起身,赤足落地,搖搖晃晃挪步往前,停在窗口。
遠方孤星,披露窗欞,院中槐花,開滿枝頭。
不同於純白梨花,亦不似桃花粉灼,像迎風搖動的風鈴,空氣中透著淡淡的甘甜。
他伸出手,任憑花落掌心。握住時,像憑空刮來一陣狂風,整個院
落的樹搖曳了起來。
風席卷樹,落葉簌簌作響,滿眼槐花漂浮。
他臨窗而立,發絲如黑色錦緞般在後背肆意飛揚。
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
大抵是這陣風實在有點大,以至於屋內的搖椅都被掀得一晃一晃的。
他循聲回首,看到身後搖椅上斜躺著一襲淡紅裙衫的少女。
少女已然熟睡,渾然沒發現床榻上的男人已然醒轉。
他慢慢踱近、慢慢蹲下身。
約莫是嫌屋內太黑,他左手指尖一拂,方桌上的燭台,一道青色的燭焰“騰”地點燃。
燭光似有若無落在她身上,一頭烏發如雲鋪散在半空。
他的目光劃過她的睫,高挺而小翹的鼻子下,是紅如海棠的唇。
她單手墊著自己的側臉,到底躺姿不舒服,搖椅搖晃大了,腦袋也禁不住往下一滑。
一隻手及時托住了她的頭。
這都沒醒。
百年前,有一個囂張狂妄的女妖,喜歡躺在樹上就寢,每每酣然入夢,腦袋就會耷拉下來。
那時,會有一個神仙總是這樣接住她。
就像此時。
夜風吹開男子絲絲縷縷出落額前的發,露出了那一雙眉眼。
本該是一張冷若冰霜的臉,此刻目光下斂,竟似帶著幾分攝人心魄的妖冶。
她的發絲被風吹亂,掛在唇邊,他伸出另一隻手,將那一縷發絲彆到她的耳後。
觸覺是真實的,而他,也不再是虛幻的了。
這樣專注地、就近地看,他如同望著一個千百年不曾見過的人一般。
隻靜了一刻,甚至不帶多少猶豫,他低下頭,將唇覆上了她的唇。
一道細紅的線掠過,劃破了他的唇角。
他轉眸,看向那道紅線的來源——她的指尖繞著一道隱形的線。
凡人難以肉眼看到,但那條紅線卻清晰地現於他的瞳間。
男人似有一瞬間的詫異,等看清了一線牽的來源,他抬指撫了撫嘴角的血,眼瞼的弧度略微彎起。
“無論過去多久,無論在哪兒,你總是能討那麼多人的喜歡。”
參差的額發在眉間輕蕩,他唇角微勾,眸裡居然透著一種微妙的笑意。
“沒有關係。”
他聲音輕輕地隱沒在風中,“我回來了,飛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