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他此前對左殊同的了解,此人當是個直節如竹的端方君子,縱然對自己現出敵意,也不至真做出逾越之舉。
但今日,左殊同的唇傷已能夠說明,他昨夜……對她,做過輕薄的舉動。
柳扶微惱自己出手太重,殊不知,他看到左殊同吻向她的那一刻,沒有下死手已是克製住了。
司照如何沒有給他機會?
端看左殊同有恃無恐的姿態,儼然已不願將這份感情藏著掖著了。
司照未料想,左殊同那夜所說的“我必阻之”,居然會是明搶。
雖然……看柳扶微的反應,她應該並不知情。
但司照不願意將此事告訴她。
也許是左殊同的篤定讓司照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危機。
若依常理,他憑什麼認為,在自己和微微即將完婚的情況下,還能夠把她搶走?
司照何其敏銳,饒是不主動細想,腦海裡也不由自主有了猜測——
左殊同督辦神燈案數年,並執如鴻劍,也許他對於自己和風輕的賭約也是知情一一的。
今日,他將一線牽摘除,是為了再一次對她行非分之舉?他絲毫不憚讓她察覺他的意圖。
為什麼呢?
答案呼之欲出。
除非左殊同有把握——隻要將他與微微之間某一層窗戶紙捅破,事情就會發生變化。
左殊同想讓微微知道他對她的感情,她就會……意識到,她自己內心裡真正喜歡的人是誰。
桌上的燭光搖曳了一下,映出滿室破碎的光暈。
從前她抱怨左殊同寧選劍不選她,也斥責過他待她的種種不好,可是,那些種種都是他所沒有參與過的他們的曾經。
若她知道左殊同的心意,又當如何?
司照閉了閉眼。他在儘力平息對左殊同的嫉妒情緒以及……殺心。
然而腦海裡不斷回想起她被自己親吻後的種種反應……
自遇見她以來,這似乎是兩人第一次冷戰。
她真的……真的……遠比她口中所說的,還要在乎左殊同。
衛嶺陡然發現,縈繞在殿下身側的那種陰鬱氣質好似更濃烈了。
“殿下?你……可還好?”
司照睜眼,道:“把晚膳先撤了。”
“殿下,你這一口都沒吃呢……”
“撤了。”
————————第一更——————————
人心情空落時,隨意塞點吃食蒙上被子睡一大覺,若是能休息好,次日醒來可見好轉。
若是饑腸轆轆且毫無睡意,漫漫長夜就頗為難捱了。
柳扶微在榻上輾轉反側,原本腦海中計較的是——論太孫殿下待我一日不如一日溫柔的蛛絲馬跡,不知不覺則轉為——太孫殿下也不知這會兒背著我吃什麼菜喝什麼湯。
她等了又等,沒等來衛嶺第三顧茅廬,連冷戰的心思都淡了,開始反向自我疏導:哎,生氣的方式千千萬,唯有生悶氣最不值當啊,尤其像太孫殿下這種佛修三年的皇子,哪懂摸透女孩子家的心思呢?指不定還以為我是當真倦了乏了睡著了,那我豈非白餓一晚上?
如此,便算找到了止損的理由,她一骨碌撩開被子,選了件看去“再不哄我我就將看淡情愛”的煙紫色素裙換上,打算主動
給司照一個台階下。
隻是將行至正殿,想起馬車上他那副盛怒神色,心中又忍不住打起邊鼓:他要是誤以為我是認了慫,覺得拿吻堵嘴和威逼對我效果立竿見影,今後不會每次吵架都拿這招治我吧?
吻一吻倒也罷,威逼可萬萬不興養成習慣的啊!
她內裡滾了一番糾結,還是先繞他寢殿外觀望一下。
承儀殿的正殿與偏殿隔著小花園,剛好前些日子她嫌乏悶摘種了花草,她這個時辰去采花肯定要鬨出動靜,到時司照若來詢問,她再答是需花香安神入眠,就不信殿下無動於衷。
怎知,才挪到他寢殿窗外,就聽到裡頭傳出一個男子的聲音:“怎麼,成婚在即,你還是不舍得帶你的太孫妃出來見人?”
這聲音應該是太子。
這段時日雖住在東宮極少見過,但之前紫宸殿聽過,因為難聽所以印象深。
“她身子不適,今日已然歇下。”這次開口的是司照。
太子嗤笑一聲:“也對。未婚的娘子才回自己家中備嫁,又被生生搶了回來,知道的,是皇太孫領未婚妻子回宮,不知道的,還當是哪來的江洋大盜打家劫舍,換誰,誰能舒服得了?”
柳扶微一怔,非是為這話,而是這說話的口氣……怎麼有種陰陽怪氣的意思?
司照似乎對於父親的態度習以為常,沉默且堅決。他不願柳扶微同父親過多接觸,太子並不勉強,隻兀自在殿內慢踱出數步,感慨道:“隻是這承儀殿著實冷清。不像從前你母妃還在時,她喜歡養一些靈鳥,時見‘琵琶金翠羽’,聽得‘弦上黃鶯語’,倒是三千物華皆在此殿。哎,可惜你母妃走後,那些靈鳥也都散了……欸,那時你一個人悶在園中,有隻鷂鳥偶爾還會飛回來陪你,應該是隻白尾鷂……”
太子看去當真像是在嘮家常:“那可真是隻通人性的靈鳥,到了南遷的時節,都還留下陪你玩兒,聽說常常一陪就是一整日。後來你振作起來,它也不常來了,噝……你可還記得?它再來的那次,你為了留它在宮裡,讓所有宮人把承儀殿的門窗都關上,那天晚上,你還非要將它抱在懷裡陪你一起入睡。結果到了第一天早上,它就死在你的懷裡。這算是怎麼死來著?噢對,活活給悶死了。”
太子的語調竟還依稀帶著點調侃,語調輕鬆仿若在憶著童年往昔的趣事,可柳扶微聽入耳中,隻覺得毛發倒豎的同時,心被壓得難受。
她忍不住將腦袋往窗邊挪去,想借著窗縫看看殿內情景,然而燭光之下,司照垂眸,睫毛在他的眼瞼上覆上淡淡的陰影,讓人難以窺探他的眼色。
“當然你並非存心,五六歲的孩子,哪會知道這靈鷂喜寒懼暖,不能與人太過親近呢?”太子長歎一聲,“其實父王知道,你隻是因為你母妃離開之後,太過寂寞才會對一隻鳥兒戀戀不舍。父王心裡也明白,你隻是需要一點點關心,隻要得到父王的肯定,哪怕隻有一點點,你就會心滿意足……”
太子走到司照麵前,拍了拍他的肩,輕輕地說道:“所
以父王,才不給你啊。”
柳扶微的呼吸難以置信地一窒,為這荒唐涼薄的話。
司照終於抬眸,麵向父親:“為什麼。”
“為什麼?不如你先回答父王,你的存在給父王帶來了什麼?”太子反問,“是一輩子的太子之位麼?”
他鬆開了搭著司照肩膀的手,低頭看著掌心:“所有人都說,我這太子的尊崇是仰仗於自己的親子,你是紫微星,是聖人命定的儲君,從你出生起,身邊就是源源不竭的讚許與褒獎,而我呢?隻要彆人誇你一句,就必然要損我一句,‘啊,太孫殿下果然是天生的儲君,大淵的明日之子,哪像太子,平庸又無能,得虧命好生了這樣的兒子’……你知道這樣的話,父王聽過多少句麼?”
“哦,還不止是父王,你知道為什麼你的那些兄弟、堂兄弟從來都不和你一起玩麼?因為彆人在你旁邊就跟個笑話似的。”
“你聰慧、大度、小小年紀就超凡脫俗、仙門高人都敬你三分。凡夫俗子在你麵前都是庸俗、無知……眾生皆是求而不得,而你還寵辱不驚,不爭不搶,可偏偏世上所有都擺到你的跟前,任憑予取。從小到大有什麼事是你做不到的,有什麼事是你得不到的?就因為你是天生帝星,所有的人就理所應當地被你的光芒所掩蓋,誰要與你爭輝,那就是幺幺小醜,以卵擊石,不知死活。”
太子輕聲細語,語調如同一條細蛇濕滑陰冷:“既然你得到了這麼多,那就算少父王一人的關愛,又有什麼了不起?”
柳扶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素來知道“天家無父子”,但親耳聽到這天底下會有父親說不愛孩子的,確是前所未見。
“為何露出這種表情?”太子問:“不要說是父王了,就算是你的母後,不也離你而去了?”
聽到母親,司照的聲音陡然發緊:“母後沒有離我而去。”
終於如願以償看到司照的情緒出現了變化,太子笑了一聲:“你不會以為你的母妃真的變成畫中的仙子?”
縱然對方是太子,衛嶺聽到也忍不住打斷道:“太子殿下,夜已深,太孫殿下需要休息。”
太子指著衛嶺:“本太子同自己的兒子說話,還輪不到你一條狗來插嘴!”
太子慢慢回頭,陰冷的聲線猶如淬了毒:“院中靈鳥不知為何染上邪祟,你母親為了保護你,才讓你躲在櫃中,她去將它們引開。她被那些發了瘋的鳥撲食,被啄成一塊一塊的,隻剩下骨頭……那屍身還是父王收得……”
說到此處,本該是難過的表情,但太子眼睛裡沒有淚,露出了極為詭異的笑,笑的愈發瘮人:“後來國師推算出,那應該是你的命劫,因為你是紫微星命格,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天要磨煉你的心誌,選誰?當然要選你最愛的人。”
司照下頜線線條越繃越緊。
“為什麼,當時,不告訴我?”
一瞬間,柳扶微一顆心被倏地揪緊。因為司照的聲音,明明冷靜到沒有一絲溫度,卻散發著一種廢墟坍塌的死寂。
“你覺得你皇爺爺會允許有人告訴你?你以為當年的國師,是怎麼消失在皇城的?又何止是他呢……”太子猶嫌前頭的話刀攪得還不夠爛、捅得不夠深似的,殘忍地道:“如果不是因為你那天生異根,你母妃也不會死,如果不你一意孤行和神明作對,大理寺的那些人也不會因為你而死。”
“你的母妃大概是最愛你的人了吧,她最後是什麼下場?
“你告訴我,你想父王如何待你?”
“阿照啊阿照,你這樣的人,誰敢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