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照的話音溫平,太子聽得,原本緊皺的麵容稍緩,像是被拉回年少時:“我曾相信自己可以一輩子愛她,就算她進了萬燭殿,我也絕不會辜負……”
“父王敢說沒有辜負?”司照的眸光幽暗深沉,“我年幼之時,父王就想過再立側妃……”
鏈條哐一聲響,太子眸光陡然一變,“立側妃怎麼了?我對彆的女子不過是逢場作戲,但無論是身份、地位甚至是愛,你母妃自始至終都擁有最多,這怎能算是辜負!”
“母妃隻有父王一個。”
“你母妃是女子,女子對男子從一而終有何稀奇?我是男人,我是儲君,縱觀滿朝文武,那種矢誌不渝的愛,又有誰能給得了?!”太子唾沫橫飛道:“而且……我最討厭被所有人盯梢的感覺,有時候我隻是想一個人靜一靜,稍稍冷落了你母妃,你皇爺爺就要大張旗鼓的來訓斥我,為什麼?憑什麼?我是一個人,我的愛恨、我的喜好都不能自己做主了麼?我又怎會想到,不過是偶爾寄情於其他女人,就會遭來天譴!”
太子這一副理所當然的嘴臉,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讓司照不由自主地惡心。他想起曾經父王隻要和宮中的女子有所曖昧,母妃就會愈發虛弱,是以幼時的他,哪怕什麼事都不懂,依舊會為了母妃將那些女子都趕出東宮。也因此,父王越來越憎恨自己。
司照手臂上的肌肉輕顫著,語調是極詭的平靜:“所以,母妃的死,是因為父王毀諾,才會讓她付出代價?”
“那還不是因為你!你本是求來的紫微星命格,你才是最終的代價!”太子指著司照的鼻子,“當年那些黑翅鷂要啃噬是你,你死了,我的詛咒也會結束,你的母妃也會安然無恙,可她替你死了,她是因為你才死的……”
太子說到這,對上了司照眸底的猩紅,冷不防地隻覺背脊一冷,咬牙切齒道:“瞪我做什麼?你以為隻有我狠心?我大淵皇室曆朝曆代哪個皇帝沒有用過萬燭殿,又有哪個人能做到從一而終?莫要說是你母妃,我母後也是如此……還
() 有祁王的母親,蕭貴妃,你還真信她能變成一隻魚遊走了?”
“父皇現在是想做仁君了,但他隻是老了,上了歲數了,他怕啊,怕自己犯下的罪孽要他來世來償還!否則他為何要千方百計的去神廟修行,神廟說他功德有虧,他才關掉鑒心閣、封掉萬燭殿!至於你……你真以為他愛你?隻有你能夠開啟天書,隻有你,才有可能清洗大淵的罪途,淨化他的靈魂!可你拒絕了,你一次次忤逆他的意思,他還是偏心你!而我呢?我想要做太子,隻能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祭給神明,我付出了我的愛情、付出了我的良心,不惜讓整個洛陽城來給你陪葬,好不容易將你的靈根拔出,好不容易把你送走……可你為什麼要回來,你都已經摔成一攤爛泥了,憑說回來就能回來?你告訴我憑什麼!”
司照靜靜看著眼前的這個父親,原來,當一個人的靈魂被欲望撕碎成碎片,內心早已扭曲腐敗,肉體凡胎也會擰出妖鬼一般的癲狂姿態。
“想不到,父王對我說過最多的真心話,會是在此地。”地牢灰色的牆壁沒有生氣,司照想到四年之前,自己也曾被關在這樣的牢籠之中,“我想,父王也已疲乏,不如早點歇息。”
太子始料未及地一僵,“你難道沒有其他話想要問我?”
司照站起身,平淡地道:“我想問的話,已問完了。”
“我可是掌燈之人!難道你不想知道我許了什麼心願,將神燈放於何處,不想知道我究竟布了多少棋子……”
司照:“何必多問?父王,您向神明所請之願,是成為太子。”
太子的臉色瞬間黑得滴墨。
司照猜得不錯。太子點燃神燈之火時,許的心願是成為皇帝。
但父皇仍然在世,神明不能殺人,他才退而求其次,先求太子之位。
聖人在神明托夢的情況下,果然立他為太子,卻未料還多立了一個皇太孫。
“對!所以你終其一生,都取代不了我的位置……”太子身子往前一傾,威脅道:“我不妨告訴你,在神明滿足我心願之前,我不會死!如若你今日把我困在這兒,你身邊的人都會一個個遭遇不測,包括柳扶微……”
“是麼。”司照本來已走到鐵門邊,聽到微微的名字,回過頭,“有件事,我忘記告訴父王。”
他自袖中掏出一根燒完的香,“方才在殿上,父王身上所燃起的,不是業火,而是我的紫熒之火。”
太子好似反應慢了半拍,眼睛慢慢瞪大。
“不是神明在取代價,是我讓父王誤以為,神明在取代價。”
“神明不是已經滿足了您的心願麼?您已經是太子殿下了,那自然,一輩子都隻能是太子殿下啊。”
太子猛然衝上去,鎖鏈限製了他的自由:“是你!是你誘我說出來的!”又反應過來,“我不用付出代價了……不對,不對,我身上怎麼還這麼燙,火印……”
他低下頭掀開自己的胸膛,火印並未消失。
司照道:“方才是紫熒,但現在
,應該是真正的代價了。”
“將一切坦白的父王,不正在違背了神明的諾言麼?”司照抬起眸,上挑的眼尾彎成好看的弧度,“違背與神明的約定,才是要付出代價真正的時刻啊。”
不同於在紫宸殿中的體膚灼灼,這一次像是五臟六腑起了內火。
太子死死瞪著司照,他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今夜所有的一切……從踏進紫宸殿開始,都是司照所布下的局。
神明尚未對他下手。
下手之人,是他眼裡最乖巧善良的皇兒!
“司圖南,你害得我落到這般境地,你以為你能摘得乾淨……”
“父王不必驚慌,紫熒之火可與業火相抵,不會那麼快殞命。”司照溫和地問:“您不是說您愛母妃麼?不妨像母妃那樣,一點一點感受生命的流逝……”
太子形容瘋癲,語無倫次,想到自己處於劣勢,又道:“阿照,阿照,父王根本不是什麼掌燈人,我這麼說隻是為了讓你忌憚我,你對天下人不是都很寬容的麼?洛陽城的人都要殺你,你都不忍對他們下手,你怎會這般對待你的親生父親……我也隻是被神燈所迷惑,我被奪走了心啊,我也是受害之人,所言所行皆非我的本性啊!阿照,算父王求你了,你救救我,速速去拿如鴻劍來救我……”
司照看著太子滿麵淚容,好似動容:“父王,其實我知道您並非掌燈人。”
不待太子緩回神色,又聽他道:“可我不說,誰又能信您呢?”
太子鼻翼一張一翕,眼珠子像是要從眼眶裡凸出來。
“所以啊父王,有沒有一種可能,您落此境地,不是被神燈取走了人性,而是因為,愚蠢啊。”
司照的語調不帶半點嘲諷之意,像陳述再客觀不過的評價。
太子聽得毛骨悚然。
那正是皇太子一生的心結。
“我辦過無數樁神燈案,萬燭殿的事,我又怎會毫不知情。原本,我也不願將路走絕。”司照的嗓音低極了:“可誰讓父王,要動微微呢?”
太子聽他這麼說,感覺到一種不可理喻的荒謬感:
“……這才是你真正的麵目!”
“你、你這個狼心狗肺的逆子!”
“你謀殺親父,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來人呐……父皇,是阿照害我,兒臣不是掌燈人,兒臣是冤枉的!”
司照向他的生父抬袖鞠禮。
他手指修長如玉,行禮的姿勢也好看。
這是他向他的父親施的最後一禮。
太子低吼著笑罵道:“司圖南,你比我還要可憐,至少你的母親是真心愛我,她肯為了我進萬燭殿,而你呢?!”
“你的妃子根本就不愛你,她的心裡根本另有其人……”
“司圖南,你終將一敗塗地,你的下場隻會比我悲慘百倍千倍!”
“你彆走……彆走!”
司照頭也不回邁出地牢,無論太子是辱罵、嘶吼還是央求,都置若罔聞。
就像四年前,被太子下令施剮刑那日。
不同的是,那時的他,是天地慢慢失去了光明。
此刻,他漫步長夜,邁向沒有歸途的深淵。
****
與此同時,一個身著青袍的男子捂著手臂上的傷口,艱難地往左府方向而去。
他的傷口深可見骨,鮮血流淌而出,滴落在地板上,身體仿佛沉重到了極處。
饒是如此,他仍咬牙往前走,拐角處,被一道青黑色的陰影擋住。
來人一身錦衣耀眼,望著麵前這個身形落寞的男子,笑吟吟道:“左少卿受了好重的傷,隻是你走得這樣急,是否遺落了什麼東西?”
青袍男子目光垂落,瞧見對方手裡捧著那張被他丟在鑒心樓的古琴。
“隻怕,就連神尊大人都不曾料想,他的轉世為了不讓他奪走柳娘子的情根,不惜自斷經脈,也要奪回自己的身軀……這世上能夠對自己下得了這樣狠手的人,本王生平隻見過兩人。”錦袍男子裝模作樣地笑了笑,“左少卿真是好膽識,實在是佩服不已啊。”
寒月之下,左殊同氣質清冷,披散的黑發之下不再是妖冶邪妄的目光。
“掌燈人終將自墮,誰都不會例外。”他單手扶牆,背脊挺拔,身影在地麵被拉長,“祁王殿下。”!
容九向你推薦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