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大清的大夫,都是從學徒做起,慢慢積的口碑。洋人大夫如何不好說,但就那兩人,還是傳教士,拿醫術當敲門磚哄騙皇上信教罷了。心思就頭一個不純。”
嘿,老太醫還挺能透過表象看本質的。
傳教士這個群體,無論是學天文的,學數學的,學機械的,還是學醫的,確實都拿宗教信仰為最高行動準則。但你若說他們都是包藏禍心的壞人,一點進步意義都沒有,那也是有失偏頗,連康熙這個封建帝王的胸懷都不如了。
至少,在年輕的醫大畢業生盧依道看來,自己也很委屈啊。
“這些愚昧的百姓,寧可喝蟲子和草熬的湯,也不願接受現代醫學。”進京不到兩個月,盧依道就從躊躇滿誌的向陽花變成了垂頭喪氣的小白菜。
雖然盧教士的所謂“現代醫學”隻是知道了解剖學,會測血壓、體溫,會手工粗提純藥品罷了。但有這樣的本事,無論是放在騙子郎中滿地走的歐洲,還是騙子郎中滿地走的大清,都已經是最靠近科學的那一小撮人了。
偏偏他又是個神父,拿著最靠近科學的知識作為傳播封建迷信的工具,這就是最具有諷刺意味的地方了。
此時的盧依道坐在北京南堂慈悲的聖母像跟前的長椅上,也沒有禱告,隻是一直垂著頭喃喃自語:“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該在這裡的。”
遠跨大洋而來的傳教士大多性格堅毅,如盧依道這樣優柔寡斷動不動就自閉的性格,真真是罕見。不過他因為是在大學裡正式學過醫的人才,才被耶穌會一路保送來的大清。從起航到進京都有官方經費的支撐,委實沒吃什麼苦。
教堂裡的同僚們一開始還會寬慰他,如今也算是漸漸摸透了他的脾氣。就讓主去拯救他的“喪”吧,阿門!
大家唯有的擔心就是這位的“躺屍”本質被康熙發現,會連累耶穌會。好家夥,自打南懷仁死了之後,皇帝陛下就開始寵幸法國來的白晉、張誠等人了。雖然大家同為主的光輝下的兄弟,但到底耶穌會和法國人是有微妙的派係之彆。
“神父,神父,有人送信嘍,像是個大人物寫的。”在教堂裡做幫工的一個年輕信徒咋咋呼呼地跑進來,打破了籠罩在眾人身上的喪氣。
南懷仁死後,南堂主事的就變成了徐日升。徐神父一開始還以為是從歐洲來的信件,畢竟他們這些傳教士也就跟海外有信件往來了。然而從幫工手裡接過信紙的時候他就發現事有不對,這是一份用上好的宣紙包起來的信箋,信封上寫著漂亮的毛筆字。
“中國會有什麼人給我們寫信呢?”傳教士們也都好奇了,一個個目光看向拆信讀信的徐日升。
徐神父臉上的表情很精彩,高興居多,然後又籠上了一層擔憂。一直到他看完,才抬頭,笑著招呼盧依道:“醫生兄弟,是一個大好的消息。八皇子聽說你有醫學學位,邀請你去他的醫堂做客。”
盧依道睜著迷茫的綠眼睛,表情還是喪喪的。我是誰?我在哪?八皇子是哪個?
“哎呀,八皇子是下一任的太醫院大臣,這可是你獲得認同的機會啊!”瞅著盧依道這不上道的樣子,立馬有急性子的傳教士抬高了音量。
盧依道臉色大變:“難道又要考試嗎?我不是已經在皇帝麵前考試過一次了嗎?”
耶穌會的“兄弟們”簡直想打破盧某人的榆木腦袋。當下也不再跟他細說,左邊一個右邊一個把他從長椅上拉起來,套上全新的袍子,掛上銀質的十字架,然後塞進馬車裡。
“主會保佑你的。”臨彆時徐日升說。
要不怎麼說徐日升是領導呢,領導都是有水平的。盧依道差點感動得哭出來。
盧某人是哭著走的,笑著回來的。回來的時候嘴裡還叨叨著“腫瘤”、“擴散”、“感染”之類的詞彙,然後無視了傳教士兄弟們關懷他的好意,一頭紮進行禮箱裡翻找出了葡萄牙耶穌會的地址開始寫信。
徐日升湊過去看了一眼,似乎是盧依道希望能從祖國尋來一架顯微鏡給八皇子觀察紅細胞。
內容太過高精尖,在大清幾十年的徐日升深深覺得自己已經落伍了,他既不懂顯微鏡,也不懂紅細胞。
徐神父晚上還要去欽天監值班,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大清官服,頭戴紅色頂戴,頭發梳成辮子。若不是他的胡子是卷曲的,五官立體,幾乎就與土生土長的清朝人難以分辨了。
他握著胸前朝珠之間的十字架,向上帝小聲禱告。
祈禱盧依道的熱情能夠維持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祈禱那位傳言中聰明溫和的八皇子能夠欣賞盧依道的才華,給予他機會,多一些,再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