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已經越過了天頂。若有打更, 這時候已經是三更了。而再過一個時辰,就是起床準備早朝的時候了。
然而公主府依舊是燈火通明的樣子,擺在第二進正殿和正殿前的一切席麵都按照事發時的原樣放在原地, 包括直郡王大福晉所在那一桌的杯盤狼藉、碎碗殘瓷。不過在場的貴賓們已經挪去了客院休息, 於是現場就像是觥籌交錯的婚宴進行到一半,所有人憑空消失了一般,大紅大金中有著說不出的詭異。
裕親王福全到底是個靠譜的長輩,一直鎮場到賓客走完之後才去休息,與被“三貝勒、四貝勒、八貝勒湯碗中也查出了同樣毒物”的消息嚇到癱坐的常寧形成鮮明對比。
福全像是一夕之間老了十幾歲, 目光中除了滄桑悲痛外,還有兩分茫然。“倒是苦了公主了。”他拄著拐杖撐起身子, 另一隻手搖搖晃晃地拍了拍八公主,或者說和碩安靖公主的肩膀。不過男女有彆, 來自這位二伯的安慰也就是輕輕兩下就鬆開了, 昆昆卻從中感受到了眼前這位老人心裡的沉重。
昆昆絕美的容顏即便是熬夜也沒有減損絲毫。“哥哥嫂嫂生死一遭,才是大受苦。相比之下,我不過做些小事, 難以彌補因為我的過錯而讓長輩兄弟所受到的驚嚇。”
額附博貝跟公主站在一起,此時也顧不得羞澀,隻抓著公主的手安慰她:“皇上明鑒, 公主府一切都由內務府操持,公主又做錯了什麼呢?便是有錯, 也是臣迎娶公主做得不周到不仔細的錯。臣這就給皇上寫折子請罪,一定不會牽連公主。”
他這副實心眼的樣子讓原本隻是跟福全說場麵話的昆昆險些繃不住,小嘴角輕輕翹了起來。“呆子,夫妻都是一體的,哪有你認了罪就不牽扯我的道理。”要是沒有長輩在跟前, 她就要把這話說出來了。
不過長輩在跟前,有些話就不用公主自己說了,福全先教他了。“額附對公主一片忠心,甚好。然此事讓皇上發落就是。”看看甜甜蜜蜜的新婚夫妻,又想想那不省心的下毒之人,福全眼中的欣慰一閃而逝,恢複了沉痛和茫然。“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呢?”
當初先帝去世,福全作為活下來的長子,主動推辭了皇位,於是康熙爺登基後,一向厚待兄弟們,各個封了親王的,堪稱和平接替皇位的典範。當然中間有權臣擅權和智鬥鼇拜的情節,但就康熙和福全這一輩的皇家兄弟來說,是真的兄友弟恭的。怎麼到了下一輩,會為了皇位鬥到這般同室操戈的地步呢?難道繼續演變下去,要重蹈前朝八王之亂、靖難建文的慘事嗎?
福全是佝僂著身體走的,看他的樣子,即便是軟塌高枕,都無法撫慰這位老親王受傷的心靈了。
風吹過紅毯和華麗的杯盤碗筷,吹動斟滿的酒杯中仿佛瓊漿一般的液麵,也吹動紅色的桌布令其形成一道道縹緲的波紋。“夜間好像有些涼了。”昆昆朝額附笑了笑,“我覺得請罪折子還是要寫的,尤其要誇一誇侍衛們的恪儘職守。該罰的當罰,但若是牽連得太多了,你我臉上也無光。”
博貝看著巧笑嫣兮的新婚妻子,心口砰砰地跳:“公主說的是,要是自己的心腹都保不住,以後也沒什麼威信可言了。”
見額附的反應這麼合拍,昆昆的心裡就安定了些許,恍然覺得在婚宴上經曆了這麼一件糟心事,好像也不是全然的災難了。患難見真情,患難也見心性本事。事業心的八公主拉著額附在詭異的婚宴殘局中,就著大紅燈籠大紅蠟燭的光打草稿,反複換位思考著,怎麼能將請罪折子寫成保住自己心腹的模樣。兩人都是一身婚服大裝,頭上身上重得很,但興許是年輕,也興許是精神高度活躍,所以提筆寫字的時候也不覺得累。
正熱火朝天的時候,邊上傳來八貝勒的聲音。“怎麼就在露天的地方寫字?也不怕凍壞了身子,去屋裡多好?”
昆昆提著筆扭頭:“哥,大嫂怎麼樣了?”
“不太好。”八貝勒搖搖頭,“毒藥有些凶猛,已經損傷了根本。”
這下小公主也顧不得寫她的折子了。“怎麼會?以哥哥的醫術也救不過來嗎?”她脫口而出這句話,然後才發現親哥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陰沉,那種隱隱的殺氣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以至於讓她心肝有些發顫。“哥?”
八貝勒苦笑了一下,這個苦笑驅散了他臉上的陰影,仿佛剛剛那個想拔劍殺人的男人是昆昆的錯覺。“你哥哥又不是神仙,怎麼……能救所有人呢?此毒凶猛,那服毒自儘的小太監,不過是抬出兩道門的功夫,就咽了氣。”
昆昆沉默了,她想到這麼霸道的毒藥,也同時下在了三哥、四哥和八哥的湯碗裡。她想關心一下八哥的身體有沒有不適,但想到他就站在這裡,仿佛也是一句廢話。想了一圈,最後竟然隻能問一句沒情商的話:“大嫂會怎麼樣?”
八貝勒搖了搖頭,好一會兒,他才說:“你先跟額附回去睡一會兒,總歸牽連不到你身上的,你隻要保重自個兒就行了。”
他沒說的是,毒藥的檢測結果出來,三貝勒直接嚇得攤在了椅子裡,他是繼老大之後第一個拿到有毒湯的,要不是覺得燙多攪了兩圈,這會兒他也中招了。三爺自己可是個蓴菜愛好者,大福晉倒地的時候,那湯勺都貼上他嘴皮了。這可真不怨老三膽小,誰都得給把魂給嚇跑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