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地長得非常正派。一張乾乾淨淨的國字臉, 雙眼皮,眼睛大大的, 眉毛不濃不淡, 胡須不多不少。他不是那種頂頂好看的長相,甚至可以說一句平均,但隻是看著, 就給人一種無端的可靠的感覺。
至少小景君在見到他的時候, 有一瞬間的愣神。
傳說中出賣好友謀求富貴、還反過來把好友壓得無處伸冤的李光地,竟然是這麼一副正人君子的臉!說好的相由心生呢?
“問李大人好。”八貝勒拍了拍女兒的後腦勺。
小丫頭抱起小拳頭, 看向李光地的目光有些閃躲。“李大人好。”
李光地屬於是保養得很好的那類人, 雖然已經年過花甲,卻是滿頭烏發, 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好幾道皺紋,但也隻是眼角罷了,相比同齡人實在是年輕得不像話。他應該是低燒了兩天, 臉色有些蒼白, 卻不像是嚴重到要皇帝送臨終關懷的樣子。就連八爺登門,他也是能夠起身相迎的, 聽聞八爺是奉了乾清宮的命令來的, 還跪下磕了三個頭, 又被兒孫仆從給攙扶起來。
這位現任吏部尚書就靠坐在一架太師椅中, 身上蓋了一條絲綢薄被,由八貝勒給他診脈。年紀尚小的皇孫女乖乖地站在阿瑪腿邊。“現在喝什麼方子?”八貝勒將手指從李光地的手腕上移開,公事公辦地問。
李光地的兒子就命人取了方子來給八爺看:“毛大夫是從鶴年堂請來的,調養很有盛名。”
“毛恒確實是一介良醫。”八貝勒如今對京中各大夫了如執掌,一聽就知道是誰,拿過方子一瞧, 增減兩三樣,就還給了李家。
李家眾人自然千恩萬謝的,謝完八爺謝皇上,乃至於跟來看八卦的小景君都得了謝,謝謝小格格體恤臣下。
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八爺此來不是救命的,隻是展現了皇上對李光地的偏愛依舊沒有改變罷了。而李光地也該聞弦音知雅意,立馬好起來回到崗位上去繼續挨罵。兩邊都是聰明人,也不用多暗示什麼,於是等到八貝勒診了脈改了藥方,竟沒什麼話可以講了。
論起來,李光地曾是皇子們的講師,教他們讀《四書》和《五經》中的一些選段。雖然主要是教太子,但八貝勒小時候也沒少聽他的課。然而等到八貝勒離開了尚書房皇家學堂,與李光地這樣的帝王心腹的接觸就很克製了。
上一次他們產生聯係,還是鉛活字印刷術的樣書出來,李光地帶頭褒獎了一番。但他褒獎的是鉛活字這種技術,並非八爺如何如何,這就又隔了一層,隻能說是間接聯係了。
八貝勒嚴肅著臉,有些拿不準該跟李光地聊些什麼。這位的立場,要不是保皇黨,要不就是站太子的。若李光地是“誰當皇帝就擁護誰”的純臣,那他心裡恐怕恨不得離所有皇子都遠遠的;若李光地站他曾經的學生太子……八爺跟太子的人沒什麼好聊的。
場麵因為安靜而顯得有些尷尬。李光地的兒子察覺到了,幾次張嘴想找個話題,但看著八貝勒嚴肅的臉,卻一次都沒能說出口,最後是李光地自己揮了揮手,示意兒子和仆從下去。“你們呆著也是徒增不安,不如下去吧。”
李光地的兒子一步三回頭,臨出門了,才喊道:“若我爹真那麼權勢滔天無惡不作,他陳夢雷在東北早就被弄死了,哪裡輪得到他回京揚名?”
李光地剮了兒子一眼,那小子就一溜煙跑了,完全沒有秀才老爺的樣子。李光地家學淵源,幾個兒子都有功名,不是舉人就是進士,最小的這個性情還跳脫,卻也已經在秀才功名上六七年了。
“他這脾氣不改,我怎麼放心讓他下場鄉試?”李光地歎了口氣。
八貝勒吹了吹有些燙熱的茶水,但沒有喝,又把茶杯放回了桌上。
李光地似乎是病氣有些上頭,眼神有些懨懨的。“八爺也以為,李某是賣友求榮的小人,才不屑於跟李某說話嗎?”
八貝勒站起來拱了拱手:“李大人這個歲數,又曾當過我的老師,隻要不是大奸大惡之徒,就是我該敬著李大人了。何出此言?我隻是嘴拙,不知寒暄些什麼。”
李光地擺擺手,那張憨厚的國字臉因為他耷拉著眼皮而顯得有幾分深不可測:“八爺快坐下,莫要折煞老臣。老臣這些年自詡見多了大風大浪,然而近來彈劾如雪片,到底心浮氣躁起來,讓八爺見笑了。”
八貝勒於是又笑著坐了。兩人繼續沉默著。李光地蓋著被子,仿佛要睡著了;八貝勒就抿著茶。景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竟不知道他們表現出來的態度是真心實意還是逢場做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