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是真的想複立太子, 隻是拿他穩定朝局罷了。”聽完八貝勒的講述,幕僚胥先生如此總結道。
相比於老神在在的韋半仙,胥三指的脾氣更急躁一些, 外在體現除了各種衝動消費外,就是每次議事都是他先開口。“強行複立太子,已是名不正言不順,然皇帝在這個節骨眼上還要給太子奶公問斬,更加有損太子名聲,這是其一;皇帝明知淩普所貪多數供給太子用來邀買人心, 此乃正副二君矛盾根源, 複立太子之際, 皇帝不去裝聾作啞,反而追問贓款去向, 搜集更多太子結黨的證據, 這是其二;八爺都說出要在新君繼位後遁走的話,皇上隻是象征性地訓斥,並沒有追究不敬儲君之事,逼八爺改變態度——要麼是他默認八爺遁走,要麼就是他覺得八爺不會遁走。八爺覺得是哪種呢?”
八貝勒沉默了幾秒:“本朝宗室封爵固京, 防的就是王爺貝勒們在地方上召集兵馬文臣,威脅中央。安靖出嫁之地甚遠, 又可借到俄國、準噶爾兩地兵力,為國家北疆安定計,是萬萬不能將沒繼位的宗室放去那兒的。”
“正是如此。既然皇帝不會默認八爺遁走喀爾喀,又沒有力斥八爺逼您改變主意,也不是已經下定決心要乾掉八爺您,那便是他覺得八爺不會走。為什麼呢?因為在皇帝的潛意識裡, 壓根兒不覺得被複立的太子能真正繼位啊。”
“先生所言,作準嗎?是否證據太單薄了呢?”八貝勒麵前的茶杯一動未動,顯然皇帝真的打算複立太子這件事,讓他沒有什麼品茗的心思,即便這是今年春天剛摘下來的西湖龍井。
韋老先生卻是不慌不忙地啜了口茶水,享受完茶葉的芳香和炒製的焦香後,才說道:“八爺想要驗證皇帝的心意,隻要關注兩件事就好了。複立聖旨中如何解釋太子不孝君父以匕首割開王帳一事?皇帝是否治罪被太子鞭打的宗室,削減其權柄?”
八貝勒手握著茶杯,戴了玉扳指的大拇指緩緩摩挲著杯口。“先生的意思……”
“朝廷以孝治天下,不孝者名不正言不順,即便以唐太宗的英明神武,玄武門之變尚且為其一生汙點,況當今之太子乎?”
“滿洲遺風,以姻親宗室之盟奪得天下。不睦八旗者人不舉民不從。”
從漢人的法統來說,要孝;從滿人的傳統來說,要睦。胤礽在去年被廢除的時候,從兩方麵都否決了他的繼位合法性。
從和睦滿洲的角度出發,康熙說太子蠻橫無理,鞭打平郡王、貝勒海善等人。這除非是把平郡王等人的舊錯翻出來,證明太子打得好,打得有道理,不然就不合滿洲傳統。
從孝順君父的角度出發,康熙講了一個太子用匕首割開帳篷往裡麵窺視,準備謀殺親爹的鬼故事。嗯,瞎話是自己編的,現在問題是怎麼把說出的話再體麵地吞回去。
事實上康熙如何解釋複立太子的原因呢?
“二阿哥胤礽,本性慧敏,自開蒙以來,騎射言詞文學樣樣皆好;監國理事,亦是妥當。然至中年忽發狂疾,行事暴躁狂悖,與上下不睦。經太醫診治數月,狂疾已退,前過儘數改好,故複立為皇太子。”
這瞎話說的,是連景君都會被逗樂的程度。
太子本來是個好的,因為突然得了精神病,才做出了對上不孝,對下不睦的舉動,現在精神病好了,就還是個好太子。聽懂的掌聲!
就連在三福晉被責罵之事後說話做事越發小心的雲雯,都忍不住在床笫之間吐槽道:“不孝不悌的名聲還沒洗乾淨,就又給安上了個有腦疾的汙名,皇上是真的不顧和太子的父子之情了嗎?”
不孝之人不堪為君,難道有精神病的就可以當皇帝了嗎?拜托這又不是世家門閥當政的晉朝。
且你說他病好了就病好了?改天說他狂疾複發,豈不是又可以廢掉?連理由都是現成的。就算胤礽真能熬到登基,也麵臨著被權臣架空後來一句“皇上狂疾未愈”的風險啊。
八貝勒在換季的薄被子裡翻了個身,摟住福晉軟軟的腰身。“明個兒就是冊封皇太子和皇太子妃的大典了,這時說這些也沒的意思。”
雲雯今天睡前洗了頭,剛晾乾的頭發如烏雲般散在枕頭上。“皇上是真心想複立太子嗎?”
“皇上……首先是想威懾群臣,證明自個兒依舊能掌控朝政吧。即便詔書上的理由敷衍至極,皇上想複立太子,就是能複立太子。他們之前在儲位公投上再怎麼勾心鬥角,都抵不過皇上一力降十會,這就是威懾。”
“確實,如今至少表麵上安靜了,不再有嚷嚷著那個皇子能繼承大統之類的話了。”雲雯歎氣,“但都已經被挑起了心思,哪裡就會真正地安靜呢?爺呢?爺就真願意將來是二阿哥繼承大統嗎?隻怕是比廢太子前更不樂意才是。若是從來就沒有過希望也便罷了,看到了希望再失去,誰又能忍得住呢?”
八貝勒緩緩地拍著福晉的後背:“還有一個原因,是兩位先生與我說的,你不要外傳。此前太子之位空懸,諸皇子結黨,有倒逼皇帝之勢;如今又有了一個人占住太子之位,那麼諸皇子欲問鼎,就隻能先把太子拉下來,所有人的矛頭都會指向太子,而不是皇帝了。皇帝可以借機調整人事,加強對朝廷的控製力。”
雲雯聽得後背發涼,已經快進入夏天的氣溫也不能阻止她的心如墜冰窟:“這是,把太子豎起來,給自己擋災?”
“真是英雄遲暮啊。”八貝勒將福晉緊了緊,又握住她冰涼的手,“總歸太子是要被複立了。如果皇上有個三長兩短,他就是距離皇位最近的那個人。”
“那皇上可要平平安安的啊。”
“是啊,這時候恐怕諸兄弟和諸兄弟的黨人都是這麼想的。”八貝勒發出一聲輕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笑些什麼。
當皇帝,首先就是要做一個出色的演員。第二日,康熙以李光地這名大學士為主使,兩名六部尚書為副使,賜胤礽冊、寶,複立為皇太子;又派遣禮部尚書為主使,冊封瓜爾佳氏為皇太子妃。太子一家人從被幽禁的鹹安宮,又遷居回了毓慶宮。
上午的儀式結束後,皇帝親自帶著複立後的太子前往奉先殿祭祀,並當著宗室和眾皇子的麵臉帶欣喜地說:
“之前廢太子的時候,有大風圍繞在朕的車駕前遲遲不去。後來朕幾次夢到仁孝皇後和孝莊太皇太後哭泣,朕心裡越發不安,像是胸口壓了一塊巨石,日漸喘不過氣來。今日複立太子,朕隻覺得心中快慰,之前的沉鬱一掃而空,簡直如死裡逃生一般。原來朕之前是心病啊。”
太子連忙跪地請罪,哭著說“不孝子讓皇阿瑪傷心了”。
康熙就抱著太子把他扶起來:“快彆說傻話了,朕看到你恢複健康就知足了。還是朕當年最喜歡的保成啊。”
並留了太子一起吃飯。
這番父慈子孝的表演,是真真騙過了不少人。至少老九就上鉤了,回去後憤憤不平了一個晚上沒睡著覺,又哀歎道:“皇阿瑪好不容易擦亮了眼睛,怎麼又回去了?”
再次被皇帝下令圈禁的老大肺管子都要氣炸了。“胤礽是給皇阿瑪下了蠱了嗎?就他那幅旁人的命都不是命的德性,失了智才覺得他樣樣都好吧!”
直郡王續娶的繼福晉納喇氏,聽到丈夫在暴怒中咒罵皇帝“失了智”、“被下了蠱”,差點沒厥過去。
眾皇子都被複立太子的大棒給打懵了。尤其是複立詔書上扯淡的理由,實在是不能服眾。正在眾人準備狗急跳牆,給皇帝來個群情激奮的時候,康熙爺的紅棗到了。
就在複立皇太子的第二日,老四胤禛、老五胤祺、老八胤禩進封和碩親王,老七胤祐、老九胤禟、老十胤俄封郡王,老十二胤裪、老十四胤禎封貝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