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轉涼, 四九城中卻越發熱鬨起來。不僅僅是皇帝老爺和一眾王公貴族從郊外園子裡返回時大街上熱鬨了一陣,隨著今年第一場冬雪降下,許多店家竟是提前兩個月掛起了年節的紅花燈。而街坊中也興起了一股在大冬天吃冰碗的風氣。
桂花齋的冰碗是用水牛奶做的碎冰, 上麵鋪的果脯,除了常見的葡萄乾山楂粒花生碎外,還有新鮮的脆柿子丁。搭配上他們家燙嘴的甜芋泥,吃的就是一個冰火兩重天。
茶湯張首創了冰茶的喝法, 必得用城北某山上某幾處泉眼的水,在梅花樹下凍七天七夜,如此製成的冰, 才能襯托出他們家走了杭州織造七歪八繞的關係得來的好茶葉的風味。冬天坐在暖暖的炭火旁, 大魚大肉吃得膩了, 從茶湯張打包來一份茶湯和草藥調成的冰茶, 一口解膩, 兩口生津, 第三口喝得就是一個冬天吃冰的富足感。
就連洋人的教堂都在趕時髦。聖母堂推出的雪花餅,就是將碎冰與黃油、奶油、白糖一起攪碎了,夾在餅中作餡。八爺家的小白熊很是愛吃,一口能炫上五、六個。
……
而這百花齊放的甜品新風潮,也不過是京城日漸繁盛的商業的冰山一角。盛世緩緩拉開一角, 清晰得就連景君這樣家教嚴格注重養生不讓吃冰的小孩子都有所察覺。
“今年是個豐年嗎?感覺百姓好富足啊。”走在吆喝聲此起彼伏的大街上, 景君扭頭問阿瑪道。
八爺這個親王和景君這個郡主都微服而行, 作經商人家打扮。也不管街上的這些老百姓有沒有到過三懷堂,會不會認出八爺這張臉來,隻仿佛普通父女般一路逛著過去。
於是,景君對著茶湯張的鋪麵前排成的長隊“嘖嘖”稱奇,也就顯得很是自然。
“今年……倒確實是個豐年。”八爺略一思索, 就笑道,“黃河連著兩年沒有決堤了。”
小丫頭睜著她烏溜溜的大眼睛,格外可愛地仰著頭:“今年倒也不提了,沒有聽阿瑪叔伯說有什麼大的天災。但是去年,夏天不是下了許久的雨嗎?”
在她的印象中,十一叔死去太子被廢的那段時日,老天就像是要應和人們的心情似的,一直都在斷斷續續地落著淚。
“那點雨,也成不了災,反而給陝甘怕旱之地澆了水。”八爺牽著閨女慢悠悠地走著,“跟官場上的腥風血雨不同,百姓是過了兩個好年節的。”
曆史上的康熙四十七年本就是風調雨順的一年,原本還有一場蔓延北地的大疫的,在如今這條時間線上竟也沒有聽聞消息,說不好是不是八爺帶來的蝴蝶效應將疫情扼殺在了搖籃之中。
於是乎,這個全新的康熙四十七年,百姓更加太平安康了,民間處處歌舞升平,對比太子被廢,不得不說相當的黑色幽默。由此可見所謂天人感應的虛妄,而在老天麵前,皇帝太子的喜怒哀樂也與芻狗的喜怒哀樂無甚差彆。
即將八歲的小朋友也感受到了這種諷刺,甚至,在母親的影響下她也變得嘴毒了起來。“興許正是因為朝堂上的大人們戰戰兢兢,百姓才過了兩個好年節呢。”
這話是可以說的嗎?
八爺在她腦門上彈了個腦崩兒。“希望風調雨順的日子能長久一些,如今局麵算是穩定下來了,京裡多了幾個王爺,門下多了一群新貴。人禍已經夠多的了,少一些天災,才能讓百姓活得下去啊。”
阿瑪說這話的緣由,景君是知道的。夏天送到家裡的一塊一人長的白玉很是稀罕,摸著就涼絲絲的,她都已經謀劃著將這塊大石頭雕成小床消暑用了。然而阿瑪細查下去,才發現那送禮的門人為了謀奪這塊玉石鬨得幾戶采石人家破人亡——理所當然的,景君的涼玉床沒有了,被八爺雕刻成了記事石碑,又立回了采石地,作為那幾戶人家的祭奠和對官員的震懾。哦,那名門人的官位也沒了,如今全家老小正在關外苦哈哈地服勞役呢。
這波殺雞儆猴效果顯著,至少八爺門下風氣為之一肅。但一來已經造成的傷害是無法挽回的,二來,八爺也隻能管束自己門下的人,遏製不住京城日漸靡費的風氣。
“按阿瑪的話說來,越是顯貴,越是禍害了嗎?”
“越是顯貴,你的吃穿用度就越是珍奇精美,這些東西難道是憑空得來的嗎?還不是百姓供養。你覺得是手下某某某的孝敬,然他不種地不做工,最後還是要落在百姓頭上。”
景君有些蔫蔫的了。“哦。”她覺得她阿瑪已經是一等一為民著想的好官了,然而阿瑪這番話又無從反駁。啊,如此說來,她上輩子豈不是無知無覺中朝老百姓作了不少惡?那記憶中國破家亡民不聊生的亂世場麵,也有她的一份嗎?
“你將這些放在心裡,享受著榮華富貴的時候能思索如何回饋天下,而不是心安理得貪得無厭,就勝過許多人了。”
“是,孩兒受教了。”
就在談話間,他們逐漸偏離了熱鬨的屬於平民的街區,看到了高牆黑瓦的王府宅邸。
與隔了一條街的熱鬨相比,這裡顯得格外寂寥。門前沒有懸掛任何與新年有關的裝飾,隻有落葉在寒風中打著卷兒,空氣中彌漫著草木枯萎後淺淡的氣息,或許還有殘破的梅花的味道。
王府的門房還在工作,兩個穿皂衣的仆人正在修補幾塊壞了的瓦片,一個小僮在擦拭府門前的石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