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5. 二十九歲的秋冬 。(1 / 2)

“聽說八爺搬了新園子, 我們耶穌會想要表示一二。但實在是清修之人手頭拮據,隻有手上的技術還算是看得過去的。如果八爺不嫌棄,耶穌會願意為八爺的新園子作畫。”

白晉對八爺的稱呼一路變化, 從早年的“八皇子”到後來的“八殿下”, 到如今的“八爺”。對於外國人來說, 喊一個比自己小十幾歲的人為“爺爺”應該是一件又屈辱又難以理解的事情。但再怎麼難理解,經過這麼多年的社會馴化,也接受了。

尤其是白晉的頭上已經有了絲絲白發,賠笑的樣子越發顯得有些卑微。

“白師傅請坐。”八爺說,同時讓人給白晉奉茶。“您教過我鋼琴。我們有句話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是皇子,雖不至於如此誇張,但您在我這兒有一份體麵是真的,不必如此。”

白晉小心翼翼地把半個屁股擱在椅子上,神態依舊是有些緊繃著的樣子,他的目光就停留在八爺臉上,好像要將他的喜怒哀樂都揣摩出來一般。然而當八爺將目光回應回去的時候,他就將目光移開, 還微微低下頭去, 不敢與八爺對視。

“我知道你們是為了什麼而來。約瑟夫確實幫了我大忙, 又有公主的麵子在,我捧他一回。白師傅心裡不安, 想為我的新園子作畫,我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隻是一旦畫成了, 也是我居所的畫,恐怕不好到處宣揚的。”

白晉就很不安地道:“不不不,我們隻是想給八爺慶賀新居之喜, 沒……沒有要跟約瑟夫神父爭風的意思……”

八爺擺擺手,打斷他的辯解之詞:“我如今身份敏感,難道白師傅不知道?下麵的小傳教士捧著我九弟、十弟、十二弟,若非我十四弟很是不相信耶穌,他們也會去捧著十四弟。但是白師傅你們這幾個法國來的,可是從來不摻和皇子之間的渾水。白師傅是有宮廷生活智慧的人,之前這麼多年沒有與我如何聯係,今天登門來,已經過於殷勤了。若不是因為約瑟夫,還能因為什麼呢?”

白晉慌得從椅子裡站起來作揖,就差跪倒磕頭了。“之前自怨自艾,疏忽了跟八爺聯絡感情,實在是罪過……”

“我不是在責怪你。”身為有政治影響力的親王,八爺已經不需要跟白晉繞彎子了,因此說話非常直白,“你想躲麻煩,我也想躲麻煩啊。我本來就因為舅母的緣故與傳教士有些淵源,若再密切往來,在皇帝看來不就是彆有所圖嗎?彼此少來往,才是對大家都好啊。我跟約瑟夫之間也是一樣的。”

我不會大力捧著東正教的,你放心,不用拚命湊上來。

“八爺能夠體諒我們,我們真是太感激了。”白晉仿佛是太激動了,竟然抹起了眼淚。他從寬大的袖子裡掏出一本小小的殘缺的《聖經》,雙手遞給八爺。“我給八爺作完畫就走。確實如八爺所說,真正深的交情不在於常來往,而在於誌同道合。這是我從故鄉帶來的一點小小的紀念品,是由曾經指引我的神父抄寫而成的,跟隨我許多年,今天就送給八爺了。”

八爺接過那本小小的殘本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這是一件古董,根本不是白晉話中幾十年曆史的樣子。“對於你們教徒來說或許是聖物,在我這裡,就隻是一件尋常的古董了。你確定嗎?”

白晉點點頭:“能被八爺收藏作為古董,是一樁幸事。”

交完投名狀的白晉離開了八爺的親王府邸。而在屏風後麵偷聽的弘晏則轉出來對阿瑪說:“這種狡猾的家夥,隻有打痛了才會真正聽話,阿瑪為什麼對他好聲好氣的?”

八爺一邊將那本羊皮紙《聖經》殘片收進墊滿棉絮的盒子裡,一邊敲了敲兒子光禿禿的腦門。“你怎麼也學會了景君那套聽壁腳的壞習慣?”

弘晏猶自不高興:“我就是看他不舒服了。”同時他的目光轉向那個裝書的盒子,“這種東西留著做什麼?彆看他獻上了許是祖傳的寶貝,但人要壞起來,連爹媽都能賣掉,何況身外之物?難道拿著這本破書就能轄製他了?”

“白晉雖然是‘入鄉隨俗’派的代表,但他對基督的信仰是貨真價實的。若不是有這樣的信仰,他又如何跨越這茫茫海洋,來到此處呢?獨在異鄉,舉目無親,前路漫漫,不見晨曦。若不是有心中的信仰在支撐他,他早就抑鬱而終了。”

弘晏仍然用最大的惡意去揣度白晉,眉頭都皺了起來。“阿瑪不要覺得他可憐,這老狗精明得很,可憐樣子都是故意裝出來的。阿瑪好歹防著他一些。”

八爺點頭,讓暗衛跟著白晉回去,看他有沒有與人密謀什麼。暗衛盯了他一個月,沒有什麼特彆的動向才作罷。

而這個時候,也差不多到了秋末冬初的時候。北風又一年席卷四九城,今年它帶來了漫天沙塵。天空都像是被染成了黃色,從外頭回來,靴子裡、頭發上都能抖落一臉盆的沙子來。

景君和弘晏都被關在室內不讓出門了,無論習武還是讀書,都在雲雯屋子裡。雲雯帶著兩個孩子開始宅家生活,但八爺卻是不得不出門乾活的。這不,還要大早朝呢。

為了應對猛烈的沙塵暴,朝會都挪到了乾清宮裡進行了,而一向敞開的乾清門也被裝上了醜兮兮的皮革擋風簾子。一路趕來灰頭土臉的大臣們連身上的朝服都差點變成了土黃色,眼下所有人都在太監的服侍下清掃著身上的塵土。彆說什麼官員上朝可以坐轎子。這紫禁城外可以坐轎子,紫禁城裡也可以嗎?哪怕隻是在太和殿廣場上走幾步,就足夠兜一身沙塵了。

天威麵前,連最需要禮節的朝會都沒有條件講究禮節了。

等到正式上朝的時間點,大家慌慌忙忙將衣服鞋子再套回自己的身上,感受著衣領子袖口襪子裡沒清理乾淨的沙子帶來的癢意,所有人的心情都很糟糕。而今天大早朝上議論的事情更加糟糕:

兩江總督噶禮奏報曹寅、李煦虧空織造銀兩,至少有二十四萬兩。

這噶禮是誰?噶禮姓棟鄂氏,不是雲雯家靠著前代董鄂妃起來的董鄂氏,噶禮可是根正苗紅的開國功臣何和禮的嫡係後代。想當初這家棟鄂家的小姑娘們一個個眼高於頂,都不正眼瞧雲雯的,就知道他們家有多顯赫了。堪稱是與鈕鈷祿氏、瓜爾佳氏都可以放在一起說一說的老牌滿洲世家。

噶禮又是這家裡麵聰明能辦事的,很早就被康熙爺提拔,具有給康熙上密折的資格。噶禮當官其實並不清廉,民間很是厭惡,但由於他出身高貴,又在維護滿洲利益上著實是一把好手,所以康熙爺一路保他,竟讓他頂著罵名做到了兩江總督。

但被噶禮彈劾的曹寅、李煦也不是無名小卒。曹寅的母親孫氏曾是康熙的奶娘,跟皇帝感情深厚,曹寅從小就跟在康熙身邊當侍衛,可以說是心腹之人了。後來康熙將曹寅放在江南擔任織造的肥差,織造從江南收集精美的布料、茶葉、古董、文玩、家具供給皇家,幾乎是一個默認撈油水的之位。不光曹寅擔任肥差,曹寅妻子的哥哥李煦也擔任織造。同聲連氣的兩家人一起撈錢,又都能上達天聽,不可謂不顯赫。

尤其曹寅一個包衣所生的女兒,剛剛嫁給了鐵帽子王的平郡王訥爾蘇,這份聖寵真可以說是前所未有。

兩方都是炙手可熱的皇帝親信,竟然互相對上了!

八爺站在朝臣們的隊伍當中,就算身上還黏著沙子,都來不及去難受了。他聞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息,噶禮彈劾曹寅、李煦,隻是一個開始。

他蹙眉,把被平和生活養得略有些遲鈍的腦子重新調動起來。首先,康熙爺應該是會保一保曹寅和李煦的,這兩人在江南時間很久了,幾次南巡接駕都把皇帝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他們也不是多麼得罪人的人,相反,曹寅很會做人,與朝中八成的人都保持著還不錯的關係。說到虧空,其實是朝中的一個普遍現象。朝廷開給官員的工資不高,五品官年俸不過八十兩銀子,還比不上在八爺府當幕僚兼西席的胥先生呢。這如果不朝百姓伸手,就隻能從國庫裡借錢,借來的錢還不上,就成了虧空。

什麼?你說織造的油水足夠養活一府人的體麵了?拜托,那是在正常情況下啊。曹家、李家除了維持自家的生計,可是還接駕了呀,修園子、培養侍女美人、打點來訪的貴人,哪處錢財不是像流水一樣嘩啦啦地往外淌。欠下二十四萬兩的虧空,八爺完全不奇怪。想來皇帝也是不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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