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很快就來到了這年年底。仿佛是秋天那場沙塵暴的餘韻一般, 這個冬天都顯得有些臟臟的。落下的雪花都像是帶點灰撲撲或者黃兮兮的顏色。聽雲雯說,京城貴族小姐的圈子裡都傳,今年梅花上的雪是不能用了,泡茶泡出來有一股土味。
當然了, 這個冬天還能有心思考慮梅心雪之類的風雅事兒的, 都是家裡經濟狀況不錯的人家。更多的人, 則是因為四大爺的討債而焦頭爛額。
總的來說, 國庫追回虧空的行動還是挺成功的, 補回的虧空已經快到兩百萬兩了。但也就如此了。再往下追, 就追到真窮困的官員頭上了。
這裡舉一個例子就知道了。
蘇州知府陳鵬年,說來也是經年有名的清官了。因為江蘇布政使宜思恭被噶禮彈劾丟了官職,留下布政使庫三十四萬兩白銀的巨額虧空。陳鵬年緊急接鍋,以蘇州知府身份代行布政使之職。
這位嚴於律己的大清官陳鵬年啊, 就提出了一個方案, 由江蘇上下官員接下來幾年的俸祿來填這個窟窿。如果官員的俸祿填光了, 就把不入品的差役的工資也填進來。
虧空都去了哪裡?不還是江蘇的官員拿了嗎?那就用他們的工資還。這麼一來好像也說得通。陳鵬年的上司和老師是江蘇巡撫張伯行, 也是個遠近有名的大清官,上奏朝廷說這個辦法行, 咱們江蘇上下勒緊褲腰帶, 一定將布政使虧空給還完。
同時,剛正不阿的張伯行還告了噶禮一狀。噶禮這家夥老是彈劾虧空, 先彈劾曹寅, 再彈劾宜思恭,好像他很廉潔似的, 到了補虧空的時候,他就不說話了。我讓他聯名上書,他理都不理我。
張伯行和陳鵬年願意把自己的俸祿拿出來補虧空, 自然是得讚一句高風亮節。但這個讓全體衙門從上到下打白工的主意就太逆天了。前期貪了的人還可以說是一上一下平了賬,但要是之前清清白白沒有拿的人怎麼辦呢?活該全家餓死嗎?如果不想全家餓死怎麼辦,要麼拆東牆補西牆,用新的虧空去填舊的虧空,要麼就是魚肉百姓。
噶禮為什麼自己身上沒虧空?還不是因為他從富商百姓身上刮太多了,壓根兒不需要挪用公款。
這麼一個用俸祿填虧空的主意,乍一看沒毛病,細究下去根本不公平。拿了虧空的前任官員可能早就拍拍屁股離開江蘇了,留下新來的官員替舊人買單。朝廷要是敢做這個初一,底下人就敢做十五,咱們也拿虧空,到時候走了,讓後來人接盤就是了。更可怕的是,看看這個三十四萬兩銀子的巨大金額,再看看四品官可憐巴巴的幾十兩年俸,恐怕一輩子都拿不到工資了。反正填補的上限是俸祿,都是正經工資一分拿不到,那就是多貪多得,少貪少得,不貪餓死。不多貪的才是王八蛋呢!
康熙也意識到了不妥,駁回了陳鵬年的建議。“江南虧空難道是都被官員拿走了嗎?即便都是被官員拿走了,關如今新上任的這批人什麼事呢?核查南巡時的花銷,從中勾掉吧。”
這就是不準備再追究的意思。不得不說,近些年的康熙是越來越仁慈了。
康熙朝的虧空由來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三藩之亂的時候,當時南方烽煙遍地,和朝廷的通信中斷的不在少數。就有地方官員挪用庫銀組建軍隊,自發抵抗三藩的進攻。就說姚法祖的那個祖父姚啟聖,就曾經報假賬四萬兩用作海軍,其實就是虧空,這筆虧空一直到姚啟聖死都沒還完,最後餘款被康熙勾銷了。
除了大型戰事會導致虧空,救災、剿匪、修路、治河,乃至於搞點給皇帝歌功頌德的活動,凡是要花錢的地方都會產生虧空。你說其中有官員巧立名目貪汙吧,那肯定是有的,但虧空的全額都被貪汙走了?用在實處的金額和官員貪掉的金額,哪個才是大頭?
四爺和康熙的分歧就在這裡。
在康熙的心中,這些虧空,大部分還是戰爭或者南巡中用掉了。尤其幾次大戰,那是朝廷生死存亡的時候,有魄力將府庫的銀子拿出來打仗的那都是有能力的功臣啊!怎麼好再回過頭去追究?跟過河拆橋有什麼區彆。至於南巡用掉的虧空——唉,南巡也不儘是玩樂啊,是為了穩定江南士子,讓大清的統治朝著滿漢一家的良好局麵進展。與政治目的相比,花掉的那些銀子也是落到了實處的。
人的思維是有慣性,康熙的五十年經驗讓他不覺得虧空是一件嚴重的事。但四阿哥胤禛沒有這種慣性。從四爺二十歲打完葛爾丹開始,朝廷就沒有大的戰事了,而江南最不穩定的時候也已經過去了。在四爺的眼中,這些年,財政問題,從上到下的腐敗問題,已經成了大清最主要的問題——而不是會不會被人趕回東北老家。
四大爺跟老十三商量了半天,得出一個共識。陳鵬年提出的用官吏的俸祿填補虧空,等同於暗許官員搜刮小民來養活自己,這固然是一個餿主意。但康熙這種直接將虧空抹平的做法,也會帶來無窮後患。官員們會把虧空當成可以擺在明麵上操作的事情,伸手越發肆無忌憚。最初還隻是大型戰事或者緊急情況來不及向朝廷申報金額的時候才會先挪用庫銀,慢慢發展到南巡這種可以提前計劃提前報賬的事情都開始走虧空了,就是一個證明。
若是沒有虧空這種灰色手段撐著,江南那些人接駕的時候哪裡敢這麼奢侈,銀子就是這麼燒掉的。借款消費就是會暴雷啊!個人尚且如此,何況國家。到時候這個雷炸了,康熙可能已經躺帝陵裡麵了,那就是他們這一代買單啊。
四大爺跟老十三麵麵相覷。“這回我是真不想奪這個嫡了,太難了。”四爺這個早早發現問題所在的人束手無策,可放眼彆的兄弟,還在死扛著不願意還錢呢。“他們一個個都還沒意識到呢。若是他們上位,到時候恐怕很難收場啊。”四大爺往椅子上一靠,一臉“毀滅吧”的表情,“也許老八好些,他知道好賴,但他也不像是個治經濟多高超的人啊。他家裡錢財都是八弟妹打理的。”
老四如今腦子裡還沒有形成養廉銀的想法,所以他帶著十三弟和一眾幕僚鑽研賬本去了。
至於這一年轟轟烈烈的清查虧空運動,也在老爺子的出手乾預下慢慢平息下來。四大爺收獲一片罵聲,給朝廷追回了兩百一十八萬兩,雖然隻是虧空總額的五分之一多,但也很是漂亮的數字了。當然,他也展示了自己的政治手段,給自己加碼的目的是達到了的。
隻是虧空的追繳告一段落,陳鵬年、張伯行和噶禮的恩怨卻沒有結束。
翻過年春天,朝廷剛剛開工沒多久,江蘇官場就再次爆出一件大案。張伯行奏報去年科舉結果有舞弊之嫌,受害士子有數人,去年考的時候名落孫山,可是卻在中舉者的文集中發現了自己考場上的文章。顯然,是有人調換了考卷,用他們的文章中了舉人。當場就有人口吐鮮血,昏迷過去。然後一眾受害士子敲鑼打鼓,抬著財神爺的塑像進了考試院。
事情徹底鬨大了。朝廷都派出了欽差去調查此案,連同江蘇巡撫張伯行和兩江總督噶禮一起審理此案。
好家夥,張伯行和噶禮一起審案,那是鐵定要鬨出些動靜來的啊。
果不其然,張伯行開始彈劾,說那名涉及舞弊的副考官,曾經給噶禮送賄賂,舞弊這件事背後最大的保護傘就是噶禮。噶禮差點跳起來罵街,“給老子送孝敬的人多了,各個犯了事都是我指使的嗎?”“就他們科舉舞弊那百千兩銀子,我給的門房墊腳都不夠用,你瞧不起誰呢?老子會費勁吧啦貪那點小錢?”
啊,當然,噶禮還是有點腦子的,沒有把上麵那些話喊出來。
但他堂堂開國五大將的嫡係子孫怎麼會吃漢人的悶虧呢?回去噶禮就開始揮毛筆,彈劾張伯行七大罪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