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荻花當然在上工啊。
非必要不請假, 除非大事不耽誤下地賺工分,這是社員們的共識。
陸紹材將以往視若寶貝臉麵的自行車往地頭一丟,穿著他擦得鋥亮又落了一層灰土的大皮鞋就往地裡跑,一邊跑一邊喊:“嬸兒, 嬸兒!”
方荻花耳朵不聾自然聽見了, 卻悶頭鋤地不理睬。
陸紹材兩口子瞎張羅的事兒她怎麼可能不知道?
他們滿村甚至去附近村子買雞鴨、雞蛋、細麵, 這麼轟動的事兒社員們怎麼可能不當熱鬨說?
方荻花聽了隻是冷冷一笑, 說跟自己家無關, 讓大家不用理會。
她和老頭子說得很清楚, 隻修墳不給政府添任何麻煩。
這倆蠢貨是聽不懂嗎?
當然不是聽不懂,就是故意不聽而已, 還仗著他是晚輩就為所欲為。
真占便宜沒夠。
大伯給了老三一個工作, 那二房給陸紹材一個工作, 這也扯平了吧?再說,三兒要是不優秀,他大伯也不帶他。
但凡有點羞恥心的都知道扯平了, 可這兩口子卻人心不足。
還想用紹棠的事兒撈錢, 你咋不上天?
這得虧三兒沒事兒, 但凡三兒真有點什麼事兒,方荻花都能給他們打個半死。
陸紹材衝過來,有跟方荻花好的婆娘假裝不小心一鋤頭刨過去搗在他腳上。陸紹材疼得大叫一聲, 在地裡滾了個球, 顧不得罵人趕緊爬起來去追方荻花。
“嬸兒, 到底咋回事?”
方荻花:“什麼事兒?”
陸紹材急得滿臉又是泥又是汗的, “紹棠的追悼會啊!我二叔呢?縣裡公社的領導呢?”
方荻花眼睛一瞪,聲音帶上凶悍,“我說老大, 你豬油蒙了心還是心肝被什麼熏黑了?我和你二叔說了多少次不辦,不辦,不給國家添負擔!你聽不懂人話嗎?不信的話,你去找大隊支書和隊長打聽打聽,你叔兒怎麼說的?我們說話向來算話,不待改樣兒的。”
周圍乾活兒的婦女們不敢偷懶,卻都豎著耳朵聽,斜著眼睛瞅。
負責婦女這邊乾活兒的小隊長立刻跑過來,笑道:“二嬸子,陸會計,要不你們去地頭聊?”
陸紹材拉著臉瞪了他一眼,“我和我嬸兒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兒?滾一邊兒去。”
會計是大隊三把手,掌握著工分、分口糧等重要事兒,權力大著呢,陸紹材平時拽著呢。
小隊長碰一鼻子灰,訕訕地吆喝婦女們趕緊乾活兒,彆偷懶,“扣工分啊!會計可看著呢。”
陸紹材急得不行,不隻是錢的事兒,還有領導怎麼不來?
這是他的臉麵,是他想升職去公社的踏腳石!
“嬸兒,那不就是謙虛說說嘛?誰當真這樣呀?我三弟好歹也是烈士,那是為國捐軀,高低也得給舉行一個追悼會,到時候縣裡公社領導過來祭拜,咋不得擺兩桌?你……”
你是不是傻!
方荻花不搭理他。
陸紹材:“嬸兒,那我叔呢?”
方荻花顧自鋤地。
陸紹材冷笑:“嬸兒,故意算計我呢吧?我叔不是去縣裡請人了?裝啥啊?”
方荻花:“對對對,你說的對。我還忙呢,彆耽誤我功夫。”
陸紹材真是要被氣死,“那送紙紮的來了,得給錢,還有訂的雞鴨魚也送來了,得給錢。”
雞鴨魚都是從周圍社員家挨家挨戶打聽的,一晚上買這麼多,那可是力氣活兒。
趙美鳳累得腰酸背痛的。
方荻花看什麼臟東西一樣看著他,“我說大侄子,你真蠢還是真歹毒?你三弟沒了,你覺得你叔和你嬸子有心情靠這個巴結領導?靠這個擺酒請客?你當你三弟升官兒呢?”
這要是陸老爹肯定不好意思當著外人的麵兒和侄子吵架,更不好意思罵侄子,但是方荻花不一樣,她自來潑辣彪悍,誰討罵她就罵誰,還管這個?
陸紹材被她罵得臉色瞬間漲紅、發紫,隨即又發黑,“嬸兒,你、你……”
方荻花:“滾一邊兒去,彆耽誤我乾活兒。”
陸紹材:“嬸兒,那你得給我錢啊,我一共花了一百多呢。”
方荻花隻當他放屁。
陸紹材真是氣死了,以前叔嬸兒明明很好拿捏,這會兒卻拿捏不動了呢?
嗬,八成是覺得陸紹棠死了,不靠自己爹當軍官就以為不欠他的了吧?
不過還真彆說。
當年從首都回來,他能為了要工作坐在陸老爹門口抹淚兒賣慘,這會兒卻不能蹲在地裡跟方荻花賣慘,因為人家比他更慘。
他要是蹲下再說什麼沒爹和叔兒疼,那方荻花能拿鋤頭敲他。
甚至他心虛地覺得,如果不是爹把陸紹棠弄去當最危險的兵,可能陸紹棠也不至於沒了呢。否則為什麼老頭子的親二兒子沒出事兒,就陸紹棠出事兒了呢?
肯定是好事兒給自己兒子,不好的給侄子唄。
他若是處在老頭子的位置上就會這麼乾,所以他覺得老頭子也會這麼乾。
因此他沒敢鬨。
其他婦女指指點點看笑話,他覺得丟人趕緊離開騎車跑了。
他先去了苗圃,陸大哥和陸二哥竟然在。
今兒早飯前哥倆沒修完墳,下午趕緊把隊長安排的活兒乾完,這會兒就過來修墳呢。
爹娘說了修好墳就算數,這會兒沒有骨灰下葬,也不舍的放衣物被褥立什麼衣冠塚,就把陸紹棠的生辰八字放在一個木匣子裡先放在墓穴裡,等找到屍骨再重新收殮。
陸大哥倒是沒啥感覺,爹讓修墳就修墳,他拿著個鐵鍁專挑輕快活兒乾,力氣活兒都是陸二哥的。
陸二哥就是一頭沉默的老黃牛,嗯,一頭高大英俊的老黃牛,悶葫蘆一樣不愛說話,整天埋頭乾活兒。
他和三弟從小親近的時間長一些,感情更深,想到三弟可能沒了他就剜心的疼,更不愛說話。
他的感情向來在行動上表示,把陸紹棠的墳修得形狀極其完美,上麵沒有一根雜草,而且離著爹娘的墳也很近。
陸大哥看他偷偷擦了好幾次眼淚兒,就鏟起一點土丟到陸二哥腳上,小聲道:“老二,你彆哭了,老三那小滑頭命硬著呢。”
還記得小時候他偷懶不想乾活兒,就讓二弟幫忙乾,屁大點的三弟就敢蹦出來踢他小腿罵他個大懶貨。
他故意給三弟丟太爺爺墳頭上三弟都不怕,還在這裡拔茅芽兒吃,從墳洞子裡掏蛇要回家燉肉。
他這樣的閻王爺敢隨便收?
人家不待要的,嫌鬨騰不好管。
哥倆在這裡修墳,送紙紮的在那邊嘰嘰咕咕,看熱鬨的也好奇地圍著看,還有老人指點哥倆怎麼修墳。
這時候陸紹材騎車過來,他對陸大哥二哥道:“老大老二,你們帶錢沒,把紙紮的錢付了。”
陸大哥一臉抱歉,“哥,我身上一分錢都不待有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摳門兒。”
人家都怕彆人說自己摳門兒,也怕彆人說自己娘摳門兒,可陸大哥不怕,因為方荻花對他就是摳。
給他的錢真就不如給陸平的多呢。
看熱鬨的老婆子發話了,“怎麼的,不是你這個大哥給紹棠買的?”
“對呀,咋還要錢呢?”
“嗨,還是這麼摳門兒算計,白誇他了。”
陸紹材:“去去去,瞎起哄什麼呢?”
他非逼著陸大哥和二哥回家要錢,“這給你們三弟買的,咋能不付錢?”
陸大哥:“你這……也沒和我們商量呀。”
陸紹材:“咋沒商量呢?我和嬸兒說好了,你嫂子跟三弟妹也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