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之夜, 有人腳步輕盈地降臨在他的宅院中。
折可克倏地睜開了眼睛, 手往上一按,就按住了床頭的大刀。
然而不待他拔刀而出,外頭傳來了幾聲怪模怪樣的,學著蛇類的那種嘶鳴聲的——“嘶嘶嘶~”
這個世界上, 隻有一個人會管他叫“蛇”。
折可克無語地把出鞘了微微一道細縫的刀又推了回去。
不過雖然折可克沒拔刀, 卻也是拿著刀,才去開的門。
門外站著一個令他有些始料未及的人——高鐵牛。
或者說, 高敬恭。
折可克還記得,上元佳節那一晚, 小太子親口給他賜名為“敬恭”的。
對於高鐵牛,折可克的感官有些複雜。按理說, 他本不會留意到這麼一個小小的、將軍府中的雜役。
但是或許是玄之又玄的宿命在作祟, 在將軍府看見埋頭搗大蒜的高鐵牛的第一眼, 折可克就覺得……他似乎在冥冥之中, 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那種感覺,實在是太奇怪了, 太玄妙了,就像是靈魂忽然被抽到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中去的感覺一樣。
那是高鐵牛……那怎麼可能是他自己呢?
高鐵牛隻不過是一個流民,如同喪家之犬一般在世間遊蕩,旁人提起他折可克, 與他相提並論的人, 活著的是傅檜柏, 逝去的是曹毅之。
可是縱使有那麼多的不可思議, 令人費解,折可克心中那種詭異的既視感,卻始終如一的強烈, 並且越來越清晰。
後來,能夠印證他這種想法的證據越來越多了。
曹大將軍親自誇讚此人的天賦,在將軍府的時候,每日都親自教授對方武功……
小金童也很看中他,知曉高鐵牛這廝不通人情世故,是個鋸嘴葫蘆,特意帶著他,想要彌補他的缺陷……
這是第一次,折可克和高鐵牛單獨見麵。
那種看到自己的“半身”的既視感,更加強烈了。
折可克對此很是不解,但是並無嫉恨、忌憚之類的情緒。
折可克對這種玄妙的冥冥之中的感覺,感到疑惑,也為小金童特意安排並不是最合適的高鐵牛過來向自己傳達信息,感到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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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鐵牛看了折可克一眼,多少看出了折可克的眼神格外的複雜,但是他沒有深究,隻是垂下了眼眸,死板地說:“國舅爺讓我告訴你:‘苦肉之計,一死一傷可破。’”
折可克回過神來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在他的腦子裡轉了一圈,他就大概明白了小金童想要向他傳達的意思。
見折可克聽清楚了,高鐵牛掉頭就準備離開。
“鐵牛,你等一下。”折可克出聲喊住了他。
高鐵牛回頭,疑惑地看著折可克。
兩個同樣高大的男人,四目相對。
這一刻,大雍帝國天際之上的雙子星,仿佛在對稱的軌道中,驟然停滯了一瞬。
折可克問他:“小金童的這句話,你聽明白了嗎?”
高鐵牛老實地搖了搖頭,之後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他搖頭搖到一半停了下來,皺著眉思考了一下,又點了點頭。
這就是懂了,但還沒完全懂,精準卡在半桶水的理解水平上。折可克為湛兮想要拉扯高鐵牛這種蠻牛,感到頭疼。
折可克歎息了一聲,轉身進屋:“你跟我進來罷,我給你仔細說一說。”
高鐵牛遲疑地看著折可克。
折可克回眸,看見他還僵硬地站在原地沒動:“怎麼了?”
“你要教我?”高鐵牛的表情有些古怪,“為什麼?”
“為什麼不教你?”折可克挑眉反問,仿佛他懂的東西,高鐵牛沒懂,他教他,是那麼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事情。
高鐵牛眼神晦澀地看著折可克,很是躊躇。
折可克抱臂,高挑的身體靠在了門框上,青年將軍的身姿,猶如一頭假眯的猛獸:“小金童非要叫你過來找我,不就是為了白嫖一下他可可哥哥,給你當一對一的老師,好好將其中關竅都給你講解清楚嗎?”
說到那個心眼子比篩子還多的小少年,折可克臉上的笑意就格外真切了幾分。
高鐵牛最後默默地跟著折可克進去了,坐在小板凳上,像是一個乖巧的學生,正在乖巧地聽講。
他沒有說,他剛剛有一瞬間,有點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折可克和傅檜柏並列,傅檜柏與他水火不容,似乎兩人非要死傷一個才行。
曹大將軍不止一次表達過,“鐵牛你就是年歲稍大一些,看見你,我仿佛看見了當年的折可克。”
小國舅的言行舉止,也在表達對他的看重……
高鐵牛不是自戀,但是他深刻地感覺到,他似乎在慢慢侵占折可克的地位與資源,按照常理,折可克應該不想要看見他才對的,不是嗎?
可是折可克居然要親自教他!
“小金童要告訴我的,無非就是說,那傅家,打算讓傅檜柏和呂伯野演一場苦肉計,好打消我對那呂伯野的疑竇,而我呢,正好借著這個機會,將計就計,讓他們直接假戲真做,最好的結果,就是他們一死一傷……”
說著說著,折可克的眉頭就高高翹了起來:“我說高鐵牛,你這聽著聽著,腦袋越垂越低是怎麼回事?”
“我為自己曾經猜疑過折將軍你而感到羞愧。”高鐵牛坦然告知。(老實巴交JPG.)
折可克被他這模樣逗得差點笑掉大牙,他大力地拍了拍高鐵牛的肩膀:“抬起頭來,垂頭喪氣的像個什麼樣子?”
“傅檜柏死了剛好,把你給填上去!”
高鐵牛倏地抬頭,撞進了折可克那雙清亮的眼眸中,他看到了一個恍若能平定天下的遼闊的世界。
這一刻,大雍朝的天際,旋繞著的雙子星,竟在同時,驟然爆發出了劇烈的光芒。
它們並不彼此掩蓋,王不見王,它們是互相成就,光芒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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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獅醒聽說有宵夜吃,溜達出來,從猛男團中虎口奪食成功。
她正端著烙餅準備回自己的房間呢,就看見一身黑色中衣的少年,正仰頭,以一種格外寧靜、沉著的眼神,看著天際。
對於大雍朝的人們而言,中衣相當於內衣,但對於聞獅醒而言,那一身華麗的衣袍,簡直是太完美了。
該遮的都完全遮住,並沒有半點露骨,卻將湛兮的身材勾勒得淋漓儘致。
少年高挑,僅僅從背影看來,就已經有了寬肩窄腰的倒角之形。
正因為不覺得湛兮穿著中衣有什麼不對,聞獅醒坦然地抱著自己的烙餅,靠近了湛兮。
聞獅醒確實是對湛兮全然不設防的,在湛兮的麵前,就是她最自在,最放鬆的時候。
聞獅醒就像是每一個愛湊熱鬨的種花人一樣,學著湛兮的樣子,拉長了脖子,努力地抬頭看天。
看了很久,啥也沒看懂,最後她扭了扭自己的脖子,問湛兮:“小國舅,你這是夜觀天象呢,還是隻是流鼻血了在這裡治愈自己?”
湛兮被她逗得一下子就破功笑出聲:“你猜我在乾嗎?”
“你不會真的是在夜觀天象吧?”
聞獅醒的臉上有些糾結的神色,她想說這玩意兒沒有科學根據啊,但是想到她脫離苦海的得救方式,更加沒有科學根據,她就說不出話來了。
“我在隨便看星星而已。”湛兮說。
“哦!看星星啊,我也會我也會,”聞獅醒一聽是普通人也能加入的消遣行列,就高興了,指著天邊那兩顆格外亮的星星,說,“看啊,小國舅,它倆是今晚最亮的!”
“對,它倆是今晚最亮的……”湛兮溫和地看著聞獅醒,聲音輕到幾近於無,“也許千百年後,它們也依然是光芒不滅的雙子之星呢。”
“啊,什麼?”
“猛獅啊,天黑了,回去睡覺吧。”
“好哦,我吃完餅,再刷個牙就睡了。說起來,雖然小國舅你給我的豬毛牙刷是很貴重啦,但是它真的不太好刷,一個用力,滿口都是血,但我不用力刷,心裡就過不去……”
“要不然我試試看能不能找到啥更好的代替方式,給你改良改良牙刷吧……”
“好啊。”對於打工人主動要求上進,湛兮這種合格的老板,當然是不會拒絕的。
“好誒,那我仔細想想,要用什麼的毛會軟硬適中呢?”聞獅醒抱著烙餅,嘀嘀咕咕地走了。
聞獅醒剛走不久,高鐵牛就回來了。
“國舅爺。”他向著湛兮的背影行禮。
“可可跟你說了什麼?”湛兮轉身問他。
“折將軍將道理揉碎了給我說清楚了。”高鐵牛老實回答。
湛兮頷首:“他很好吧?”
“是,折將軍是真真正正的大丈夫。”
“現在的可可就像是戰場上的一棵蒼天大樹,但是鐵牛啊,你不必要灰心,加把勁,很快,你這棵小樹苗,就能與他比肩啦。”
湛兮含笑——我的戰神父親,需要你們!我的明君姐夫,也需要你們!
衝刺吧!帝國的雙子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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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唐家的兄弟二人,特意來拜訪湛兮了。
唐大少一副幸不辱命的模樣,將一個檀木盒交給了湛兮。
湛兮卻不接,一副對什麼都不太了解的模樣,直白地問:“這是什麼?”
“這是秦家的地契,還有佃戶的賣身契和租賃田地的契約。”唐大少說。
湛兮皺了皺眉,還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一副十分不耐煩的模樣:“這就是你的交代,你把這東西給我做什麼?你還不如叫人把那該死的秦公子他爹娘套個麻袋,暴打一頓呢!”
唐大少:“……”
果然是山豬吃不了細糠。
這種小屁孩,不懂風情萬種的成熟女人的妙處,也不懂田地和佃戶的重要性……嘖,父親何必對他嚴陣以待呢?
這分明就是個有幾分小聰明,但是完完全全不諳世事的紈絝子弟啊。
心中對湛兮充滿了不屑,唐大少卻沒有直接表現出來,反而耐心地給湛兮解釋了一下秦家犯了什麼什麼罪過,所以秦家已經被抄家了。
那位冒犯了湛兮的尊嚴的秦少爺的爹娘,也根本不需要叫人把他們套麻袋毒打一頓,因為他們已經被流放了,這比毒打更嚴重,而且他全家都沒一個有好下場……
聽到這裡,湛兮似乎很滿意,用讚賞的眼神看了唐大少一眼。
唐大少:“……”媽的智障,居然就喜歡這點表麵東西?早知道就直接把田地和佃戶私吞更多!
唐小棠沉默地看著兄長越發嘚瑟起來的模樣,心中忍不住有些譏誚地笑了,輸在小國舅的手裡,你們不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