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幾句話說得含糊不清,然而裴臨卻把每一個字都聽得分明。
薑錦的手就支在他的手臂旁邊,裴臨低垂眼眸,忽然隔著被子,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說:“好。”
從喉間滑出的簡單音節重逾千鈞,隻一瞬,便壓得裴臨幾乎窒息,痛得指尖都在發麻。
把那人……變成故紙堆裡的灰燼吧,就像丟掉不開心的過去一樣。
薑錦無從得知裴臨內心波濤如泣,她隻看見了他壓抑著的表情,以為是他的傷處又發作了,趕忙起身,道:“怪我急躁,我……我不該這時強與你說這些。我去找郎中來……”
裴臨的手卻仍攥著她的手腕。他重傷在身,其
實並沒有什麼力氣,但感知到他的意圖,薑錦便也沒強行起來,而是又坐回了床邊的杌子。
“都是不打緊的外傷,”他說:“彆走,可以嗎?”
薑錦一愣,她甚少聽到裴臨以這樣渴求的、甚至於有些祈求的語氣說話。
她抿唇一笑,點了點頭,道:“好。”
她安靜地陪著他,直到日落。
隨後這幾天,薑錦一直沒走。左右照顧受傷的裴臨這件事情,她輕車熟路得很。
前世,他也總是帶著一身傷回來,她那時就想,他實在很像一條淋壞了雨的大狗,要她幫忙擦乾毛發……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之後,薑錦猛然壓下了心頭的回憶,勒令自己不許再想下去。
否則這算什麼?
沒有記憶,如何稱得上是同一個人?她豈不是……
內心正天人交戰時,薑錦忽聽外頭有人通傳,言道盧節度使前來探望。
盧寶川風風火火地推門進來,見薑錦在此,也不意外。
他眼前一亮,看著裴臨道:“哎!年輕就是好,這才幾日,就能下床了?”
裴臨不是很習慣過分熱絡的人,哪怕有前世舊誼,此刻他也是幾不可察地退後了一步,才喚了一聲“盧節度”。
他又扭頭看向薑錦,用眼神上下打量了她好幾圈後,才道:“薑校尉在正好,我夫人在我來前千叮嚀萬囑咐,要幫她看看你可還好。”
薑錦微微有些意外,卻不是因為裴清妍還記著有他這號人,而是因為盧寶川一口一個“我夫人”,聽著親昵得很。
隻是具體發生了什麼,她一個外人實在是不好問。
於是,薑錦隻是莞爾,隨即道:“多虧那日盧節度率兵趕赴,否則我們都要交代在那阿史那執烏的鐵蹄之下了。”
盧寶川看著五大三粗,實際上實在是無甚心眼子,隻會說實得不能再實的實話。他說:“那突厥頭領精通兵法,甚是難纏,你們以少勝多還能回來,已經是大捷,我不如你們遠甚。”
他不擅長寒暄的場麵,交談過幾句後,道:“對了,府裡有個小孩兒,說是你帶回來的,不知從何處知曉你們受傷了,找到了我頭上,央我帶他來探望你們。”
裴臨反應得極快,他挑了挑眉稍,問道:“薛然?”
薑錦亦是有些意外,她與裴臨對視一眼,隨即道:“他現在何處?”
盧寶川撓了撓後腦勺,指指門外,“就在院子裡了。”
他起身,自己出去了,緊接著,先前在中秋夜被薑錦救下的那個小薛然便衝了進來。
薑錦訝然瞪大了眼睛,“不過小半年未見,怎地高了這許多?”
小薛然看著眼前的救命恩人,稚嫩的雙眼霎時間就蓄滿了淚,就這麼眼淚汪汪地撲了過來。
“你……你們真的受傷了。”
實在可愛,薑錦便想逗逗他,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道:“我記得你,小薛然。可是你又不知我叫什麼,你又是怎麼
知道我受傷了?”
薛然咬著下唇,道:“我去問了盧大夫人??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央她告訴我的。我總不能連誰救了我都不知道。”
裴臨在一側打量著他。
小小年紀,說話口齒清晰,尋常人都怕的大夫人他也敢主動去找,分明未曾練武,走起路來下盤卻比許多自小習武之人還要穩當。
確實是可造之材。
薑錦卻沒想這麼多,她隻是感受到了薛然有些刻意的討好和乖覺,心酸之餘又是心疼。
她說:“放心,等我……和這個哥哥傷好了回去了,我就去盧府接你。不過我家中寂寞,也比不上盧府輝煌氣派哦?”
薛然低下頭,毛茸茸的腦袋往薑錦手底下蹭,他眨著眼睛問:“姐姐的傷可好了?為何要和這個哥哥一起呆在這裡呀?”
薑錦回頭望了裴臨一眼,認認真真地解釋道:“因為這個大哥哥是為了救我才受的傷。薛然,你說我應不應該留下照顧他?”
薛然猛點頭,他又試探著說:“那姐姐,照顧完哥哥,一定要記得薛然喔。”
小孩子說話的語氣實在是很討喜,薑錦笑道:“好,除此以外,我還記得答應了你,要教你練武呢。”
薛然眼睛驟然又亮了起來,他大聲地說:“好!”
等到薛然隨盧寶川走後,裴臨忽然道:“這個孩子,根骨很不錯。”
薑錦不以為意,她說:“是啊,或許假以時日,他真的能親手為自己的父母報仇。”
她甚至在繼續為薛然盤算,“我的基本功不紮實。當時義父醉的時候比醒的時候多太多,教我的東西不過一盤散沙,等到你傷好了,可以幫忙教一教他嗎?”
她的要求,裴臨當然無有不應,他頷首,道了聲“好”。
寒冬裡,傷口不容易生瘡瘍,但愈合得也慢,裴臨這傷一養就養到了年後。
或者說,有薑錦在身邊,這傷他未必想好得太快。
就這樣吧,裴臨想。
就這樣一輩子下去吧,他會處理好一切,無論是她的身世,還是橫生的枝節。
他會扮演好那個永遠不會被拆穿的角色,永永遠遠地護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