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身邊放著幾隻蛇皮口袋, 全裝得滿滿當當。蔣丹家裡似乎沒有人,門關得很緊。
柳煙凝拉了拉阿寶,進了門。
過了許久, 沈牧才回來,柳煙凝問他,“那個老人是誰?”
“是肖強的父親,我喊表叔。”
“蔣丹家裡沒有人嗎?”她看了看外麵的天色,這會兒都已經六點過了, 蔣丹不會還沒有回來吧?
“童童在家的,不過他不認識爺爺, 是我叫他開了門, 告訴他那是爺爺。”
這也並不奇怪, 畢竟肖強過世的時候,肖童童都還沒有出生, 那時候老家確實來了人,單位給他父母發了一些撫恤金, 不過看剛剛老人的模樣,失去兒子之後,撫恤金並沒有改善他們的生活。
柳煙凝從窗戶看了一眼, 剛好看到老人帶著肖童童往外麵走,她吃了一驚, 老人是要將肖童童帶去哪裡?
“沈牧,你看, 你表叔把童童帶走了。”
沈牧扭頭看了一眼, “童童在家裡餓了一天,沒吃東西,表叔帶他出去吃點東西。”
柳煙凝皺著眉說道:“萬一老人帶著童童出去迷路了怎麼辦?”
“不會的, 我表叔認字,他自己千裡迢迢地趕到了北京來,找到了家屬院,應該不會迷路的,就算迷路了,問問路也找回來了。”
聽他這樣說,柳煙凝沒再多說。
秦姨已經將飯菜準備好了,一家人坐下吃飯,沈牧剛剛想將肖父叫到家裡來吃飯的,但被婉拒了,他帶著童童出去吃碗麵。
吃過飯,柳煙凝拉著阿寶在院子裡散步,現在家屬院再也沒有人敢說柳煙凝的閒話了,他們之前議論她沒有將阿寶帶好,帶成了傻子,結果人家阿寶拿下了北京市數學競賽的第一名,阿寶還這樣健康壯實,不得不承認柳煙凝比他們中間任何一個人都會帶孩子。
她看到蔣丹在敲旁邊鄰居家的門,“童童在你們家嗎?看到童童沒有?”
蔣丹麵色焦急,大概是回來之後沒有看到肖童童在家裡,天色又晚了,著急起來。
柳煙凝不想跟蔣丹說話,她讓阿寶去告訴何家的孩子小麗,讓她去告訴蔣丹肖童童的去向。
“童童跟他爺爺出去吃飯啦!”小麗脆生生地說道。
蔣丹聽得一愣,肖童童的爺爺?她第一反應是自己的父親蔣建林,她嫁給肖強的頭兩年蔣建林他們還在家屬院住,隔得這麼近,都從來不允許她帶著孩子回去,現在都已經住到外麵去了,難道還會回來看望童童?
不管怎麼樣,蔣丹聽到這個消息是鬆了一口氣的,她丟了航天院的工作之後,雖然找到了工作,但是畢竟不如在航天院穩定,而且養孩子的花銷太大了,讓她有些負擔不起。
得知肖童童是跟著爺爺出去了,蔣丹鬆了口氣。
正要轉身回家,注意到一老一小從家屬院門口走進來,小的正是肖童童,他手上拿著一個油紙包,滿臉的開心,而牽著他的人卻不是蔣建林,而是蔣丹意想不到的人,肖強的爸爸!
蔣丹的視線從肖成坤的身上略過,從頭到腳,他頭上像大多數農村老人那樣,用白色的纏頭巾纏起來,常年農作的身體早已變得佝僂枯瘦,黑得發紅的皮膚滿是溝壑,裡麵像填滿了泥漿。腳上穿著一雙解放鞋,半新不舊,但是看得出來,為了北京這一趟,老人應該是已經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
“媽媽!”肖童童看到蔣丹,甩開爺爺的手,高高興興地朝蔣丹跑了過來,將手上的油紙包獻寶似的遞過去,“媽媽,這是爺爺給我買的肯德基!”
今天肖成坤帶著肖童童出去吃飯,他問肖童童想吃什麼,肖童童一下子就想起來大院裡其他孩子經常說起的肯德基,但是媽媽說那個不好吃,從來不肯帶他去,可其他的小朋友不是那麼說的,他們都說肯德基裡麵的東西特彆好吃,肖童童早就已經憧憬已久,肖成坤一問他想吃什麼,他順口就說了肯德基。
肖成坤帶著他一路打聽過去,坐了公交車趕到了正陽街道,看到了肖童童夢寐以求的肯德基,和其他小朋友描述的一模一樣,紅色的房子,在門口有個白胡子老爺爺。
肖成坤帶著他走了進去,一碗麵一塊五,這裡一份肯德基就要十塊錢。
肖成坤麵對孩子渴望的眼神,從煙口袋裡取出了一把碎零錢,湊了十塊錢,給肖童童買了一份肯德基。
肖童童隻吃了一塊吮指原味雞,他覺得這雞塊簡直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他留了一塊打包回來給蔣丹吃。
“媽媽,這是肯德基,我給你留的!”
肖童童笑容滿麵,那是孩子的心願被滿足之後的笑容,可他卻看到了蔣丹的臉上浮出了怒氣,她一把拍掉了那塊吮指原味雞。
“誰讓你亂跑的!你知不知道我找不到你好擔心你!”
“我跟爺爺去的...”肖童童驚恐地瞪大眼睛,小聲地解釋道。
蔣丹充耳不聞,她甚至都沒有多看肖成坤一眼,拉著肖童童就往家裡衝,肖童童腿短跟不上她,在後麵踉踉蹌蹌地跟著。
吮指原味雞被拍在了地上,滾了幾圈,掙脫了油紙的束縛,跑了出來,滾了一身的泥沙。
這麼小小的一塊要五塊錢,肖成坤心疼壞了,連忙追上去彎腰撿了起來。
柳煙凝拉著阿寶站在一旁將這一幕儘收眼底,她眉頭擰了起來,若是以前的蔣丹,絕不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忽視老公公,現在她在大院裡的名聲已經徹底地壞了,她也就不用再顧忌什麼了,連遠道而來的肖父都不搭理了。
阿寶也看到肖童童被他媽媽拉著暴走的一幕,有點受驚,“媽媽,肖童童的媽媽好凶啊。”
頓了頓,阿寶又補充了一句,“肖童童好可憐。”
柳煙凝問他,“寶貝,你為什麼這麼說啊?”
阿寶說道:“肖童童媽媽不許他出來玩了,肖童童都好久沒有出來過了。”
阿寶這樣一說,柳煙凝想起來了,確實很久沒有看到肖童童了,蔣丹也是早出晚歸,不過肖童童現在還在上鋼琴課,她偶爾會碰到來給肖童童上課的老師,也會聽到肖童童家裡傳出鋼琴聲。
柳煙凝也覺得蔣丹教育孩子的方式有點問題,她似乎在拔苗助長。
柳煙凝拉著阿寶坐在一邊花壇的瓷磚上,這裡常年有人坐,倒是挺乾淨。
蔣丹將肖童童拉回了家,將門掩上了,肖成坤拖著那幾包土特產跟了進去,但是他沒有將大門關起來。
很顯然,這是一個非常懂規矩的農村老人,他跟守寡的兒媳共處一室時不閉戶,不給人留下口舌。
沈牧沒有出來散步,他這幾天在專心準備工具書的事,一般吃了飯就在書房忙碌。
柳煙凝沒坐多久,就帶著阿寶回了家。
阿寶跑進書房去找沈牧,“爸爸,你說過我要是比賽拿了獎,你就要帶我去圖書館的,我們什麼時候去呀?”
沈牧也沒有忘記,他這兩天有點忙,要後天才休息,“後天爸爸休息的時候就帶你去好不好?”
後天阿寶也不上課,他點點頭,“好吧。”
阿寶要走,又想起了什麼,對沈牧說道:“爸爸,肖童童好可憐。”
“怎麼了?”沈牧問道。
“他跟他爺爺出去吃飯,他媽媽很不高興。”雖然以前肖童很可惡,但是他現在已經不罵人了,阿寶每次看到他,都覺得他很不開心。
沈牧放下書,站了起來,他不會跟蔣丹再有什麼來往,但是肖成坤畢竟是肖強的父親,也算是他的長輩,千裡迢迢地來了。憑著他跟肖強的兄弟情誼,怎麼都照拂一一。
沈牧大步走出了家門,他知道肖成坤的為人,他今晚無論如何不會在守寡的兒媳家住下的,沈牧準備給他安排個招待所。
但等他走到蔣丹家門口,才發現蔣丹家門緊閉,裡麵倒是有光透出來,他上前去敲了敲門。
門是蔣丹打開的,看到沈牧,她臉上露出詫異之色。
沈牧沒往裡麵亂看,隻是問道:“表叔在嗎?”
蔣丹語氣溫和了很多,“他說不在我這住,走了。”
“走了?什麼時候走的?”這會兒天都已經快黑了,沈牧擔心肖成坤出去之後找不到招待所。
“我不知道。”蔣丹簡短地答,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沈牧。
沈牧眉頭微皺,正要走,卻看到門口立著幾隻蛇皮口袋,這是肖成坤帶來的特產,沈牧聽他說了,是從家裡帶來的小麥,還有風乾羊肉等等。
可此時,就這樣被蔣丹隨意丟在門口。
沈牧忍不住說道:“這是童童的爺爺這麼遠給你們帶來的家鄉的東西,你怎麼不好好地收起來。”
蔣丹既高興於他主動上門,又覺得他說話實在是沒有站在她的角度考慮,“我們平時都吃大米,這些小麥誰吃啊,我和童童都是北京人,怎麼吃得慣肖強老家的東西,這不是白費力嗎?”
沈牧盯著蔣丹,以前他是覺得蔣丹心思有些重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現在他感覺到蔣丹身上有股子高高在上的傲氣,她連老人辛辛苦苦千裡迢迢帶進京的心意都不屑一顧,這樣的蔣丹,當年為什麼會看得上泥腿子出身的肖強呢?
“蔣丹,我真替你感到悲哀。”沈牧搖了搖頭,“你從一開始就看不上肖強吧,那你為什麼要嫁給他呢,你知不知道你不僅僅是任性地對自己的人生不負責,也造成了一個農村家庭的希望的毀滅?”
蔣丹臉色微變,“沈牧,你這是什麼意思?”
“肖強出事的時候,他身邊的人都跳傘了,他也可以跳傘的,但是他當時精神恍惚沒有及時跳傘,就遲了那麼幾秒鐘,造成了悲劇的發生,你那段時間在跟他鬨離婚吧?”
蔣丹的臉色終於大變,她聽懂了沈牧話裡的意思,“沈牧,你這是將肖強死亡的責任推到了我頭上?”
其實悲劇已經造成了,現在怪誰都無用了。可肖強就是第一個沈牧,他們的經曆完全相同,考上中學的那年,他們都交不起學費,去縣裡的水泥廠扛了一個月的水泥,十四五歲的少年,每天要扛數百包一百斤重的水泥,那段時間累得他們腰都伸不直。
肖強的家庭也是舉全家之力來供養這個學生,好不容易熬出頭了,可能家裡的債務都還沒有嘗清,肖強就那麼犧牲了,因為他娶了一個自私任性的女人。
沈牧還知道,肖成坤當年放棄了肖強犧牲後單位發給父母的撫恤金,全部給了蔣丹。
“事實到底是怎麼樣,你心裡很清楚。”沈牧丟下這句話轉身就走,他多看一眼蔣丹的臉,都會替死去的兄弟感到不值。
沈牧回家跟柳煙凝打了個招呼,騎上自行車出去尋找肖成坤。
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什麼公交車了,肖成坤為了看望孫子才來的,應該也不會坐公交車去彆的地方住宿,沈牧就圍繞著附近的幾家招待所找,但是都找遍了,都沒有看到老人的身影。
沈牧以為自己的判斷出了錯誤,肖成坤可能剛好坐公交走了,北京城這麼大,他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找人了。
沈牧正準備要回家,突然想起了什麼,又騎車轉了起來。
一個小時後,他在旁邊天橋的橋洞下找到了人。
肖成坤席地而睡,頭就枕在他那個縫縫補補的包袱上。
都快九點鐘了,沈牧還沒有回來,柳煙凝給阿寶洗了澡,讓阿寶先去睡覺。
阿寶也擔心爸爸,“媽媽,爸爸去哪裡了?”
柳煙凝知道沈牧去哪裡了,但是這麼大晚上了,都已經出去兩個多小時了,人還沒有回來,那難免讓人擔心。
不過北京城的治安好,沈牧又是個大男人,倒也不至於出去找。
“爸爸去給肖童童的爺爺安排住處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了,你先睡好不好?”
阿寶搖頭,“阿寶不要,阿寶要等著爸爸回來。”
柳煙凝輕輕地歎了口氣,她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阿寶很沒有安全感,每次她或者是沈牧晚一點回來,不管有沒有提前給他打招呼,他都會很擔心。
柳煙凝隻好拉著阿寶一起在門口張望,好在沒過多久就看到了一道高大的人影踩著月光走來了。
“是爸爸。”阿寶高興地說道。
柳煙凝摸了摸兒子的頭,趁機對他說道:“你看,爸爸好好地回來了,下次你不要擔心知道嗎?”
阿寶捂著嘴笑,“媽媽,你還不是擔心爸爸的?”
看到爸爸回來,阿寶終於能放心地去睡覺了,他打了個哈欠,已經過了他平時睡覺時間十分鐘了。
沈牧大步走進屋,一邊換鞋一邊對柳煙凝說道:“我把表叔安頓好了。”
“怎麼這麼晚?”柳煙凝皺眉。
沈牧將大門拴上,“表叔沒吃飯,我帶他去吃了點東西。”
柳煙凝愣了愣,不是說他帶著肖童童出去吃東西了嗎?剛這樣想,她想起來,肖童童帶回來的是肯德基的吮指原味雞,老人家舍得給肖童童買,一定不舍得給自己買。
沈牧歎了口氣,“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就席地睡在橋洞裡。晚飯也沒有吃,就打算這麼餓一晚上。”
柳煙凝沉默下來,現在天氣已經變冷了,露宿一夜,年輕人都受不住。
沈牧走到柳煙凝身邊坐下,他看著柳煙凝,似乎是想說點什麼。
柳煙凝沒說話,就這麼看著他。
沈牧最終還是說了,“我...不管蔣丹是什麼人,肖強永遠都是我的好兄弟,他父親千裡迢迢地進京,我必須得照拂一一的。”
柳煙凝挑了挑眉梢,“在你看來,我是這麼沒同情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