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 都在。”門被人從外麵推開,寒風裹挾著雪花吹了進來,攪動了一屋子的熱氣, 伴隨著一道熟悉的尖利的女人聲音。
阿寶警惕地豎起了耳朵, 柳煙凝抬頭看去,是許久未見的吳桂芬, 她穿著一件東北大棉襖,花麵的, 她本人身材非常乾癟, 肥大的棉襖套在她身上顯得很可笑, 頭上頂著雪花片, 棉襖也早已臟得斑駁不堪, 看起來像無家可歸的老叫花。
柳煙凝沒出聲,等著沈牧自己去打發。
“媽,你這是有事?”
吳桂芬冷哼一聲, “這馬上都快過年了,我怕你們太忙, 沒時間給我們兩個老不死的送年貨過去, 自己過來拿了。在哪呢?”
沈牧從衣服裡麵取出五十塊錢, 這是修路之後剩下的一部分, 本來也是要送去給吳桂芬他們過年, 這幾天家裡事情太多了,還沒來得及,既然吳桂芬自己過來了,那就直接給她了。
沒想到吳桂芬那兩個綠豆眼看了一眼,就冷笑了起來,“沈牧, 你打發叫花子呢?這麼久一毛錢都沒給過,就想拿五十塊錢將我們給打發了?”
沈牧皺眉,“五十塊也不少了,過年能將雞鴨魚肉買齊活。”
吳桂芬指著他們家門口的水泥路,“我可是知道你是掙了大錢的,這麼長的水泥路都修得起,拿五十塊錢給你爸媽過年?你好意思嗎?”
沈牧將五十塊遞過去,“你也看到了,因為修了這條路,錢都已經花得差不多了,這五十塊,你要是不嫌少,你就收下。”
言下之意,要是嫌少,連五十塊都沒有了。
吳桂芬怒目圓睜,“沈牧,要不是家裡人支持你讀書,你能有今天的出息嗎?真是養條狗都比你懂感恩!”
沈牧平靜地說道:“媽,你彆說這個話,我這個書是怎麼讀過來的,你們心裡很清楚,逢年過節,或者是你們一老生病的時候,我會儘我兒子的本分,至於其他的生活費,我沒有,我還要養家糊口。”
吳桂芬瞪眼,“你是不是又給你大伯一家寄錢了?我就說嘛,當年他們站出來說要供你讀書,我就知道沒安好心,自己生的兒子不爭氣,跑來養彆人的兒子。”
柳煙凝嫌她太聒噪,帶著阿寶要進房間,柳煙凝身上穿著一件羊毛長裙,看著氣質得很,那衣服一看就價值不菲,吳桂芬指著柳煙凝,“你舍得給她買這麼貴的衣服,就拿五十塊打發你爹媽?”
“媽,這是我家,不允許彆人指手畫腳。”沈牧神色依舊平靜,但是話音已經越來越冷。
吳桂芬指著沈牧就要罵,秦姨站在廚房門口,眉頭擰成了結。
吳桂芬是很不要臉,但是她是沈牧的親媽,沈牧和柳煙凝是晚輩,還真是拿她沒有什麼好的辦法。如果柳煙凝這邊也有家長就好了,吳桂芬的氣焰就不敢那麼囂張,但柳遠平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彆指望他會替柳煙凝出頭。
沈牧將五十塊收了起來,“正好,我有段時間沒去看爸了,今天就跟你一塊去看看他。”
他拉著吳桂芬就要走,吳桂芬還沒要到錢呢,不肯走。
“沈牧,你想做什麼,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去了嗎?這麼對你親媽,你要遭天打五雷轟!....”
“媽,大過年的,你非要這麼蠻不講理?從我上學開始,你跟爸就沒有出過一分錢,你們的生恩,我在大伯家長大,大伯出錢供我上的學,我跟你說了,逢年過節,你跟爸生病的時候我會出我該出的那一份,如果你還是不滿足,那這些也都沒有了。”
“你敢,你要是敢這樣,我就鬨到你們單位去,讓你們單位領導來評評理,身為兒子不贍養老子娘,這是什麼道理?”
“你去吧,我也會寫信檢舉大哥頂替彆人名字進入化工廠的事情!”
吳桂芬這段時間就是顧忌著這個不敢來,不過這幾天她想了又想,沈牧應該不會做出這樣大義滅親的行為,如果他能做出來,那他們拿著他工資的時候就應該拿這個來說事了。
柳煙凝從書房走了出來,“什麼冒名頂替,你大哥頂替了誰?”
吳桂芬看到柳煙凝,心裡一突,“沒有那回事,沈牧,你敢亂說,我今天就撞死在這裡!”
沈牧平靜地看了她一眼,說道:“八三年的時候,沈貴榮參加了化工廠的考試,他當時跟第三名是同名同姓,花了一千一百塊錢,將人家的名額給頂替了。”
當時沈牧都還在讀大學,之所以知道這個事情,是當年吳桂芬給他打電話,讓他跟老師同學借錢,那時候的一千一百塊是一筆巨款。
吳桂芬兩口子這一輩子都偏愛長子,尤其是沈牧的大伯出錢送他讀書之後,對沈牧更加不待見,認為這個孩子以後肯定是個白眼狼。
柳煙凝長長地哦了一聲,“有這樣的事啊!”
她回屋就拿出了紙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對沈牧說道:“你給我詳細地講一講,這件事情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我寫一封信請化工廠的紀檢組查一查。這事可不得了,彆人好不容易考上了化工廠,端了鐵飯碗,卻叫彆人給頂替了。”
沈牧真說,柳煙凝真寫。
吳桂芬愣住了,咬牙罵道:“你們要是敢寫信,我就死給你們看!”
“行啊,誰沒見過死人嗎?我不怕死人的,你要撞死要乾什麼我們也攔不住啊,像你這樣恨不得吸光兒子血的老妖婆,真死了還是積德行善的好事呢!”
吳桂芬被柳煙凝嗆得啞口無言,她臉色青白交加,沈牧或許做不出大義滅親的舉動,柳煙凝這個女人的厲害她是領教過了的。
柳煙凝很快將信寫完,揚在手裡,“誰讓我們家日子過不下去,我就讓誰家日子也不好過,走著瞧吧!”
柳煙凝那冰冷的神色鎮住了吳桂芬,這個無知且市儈的女人總算有一個優點,那就是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可以拿生恩去鉗製沈牧,柳煙凝可跟她沒有一點關係。這個女人還有一個讓她毫無辦法的地方,那就是她根本就不是靠男人吃飯,看男人臉色過活的人,前麵四年,沈牧沒在家,沈牧的工資她也沒有拿到一分,她依舊過得比誰都好。
換句話說,她沒有辦法通過鉗製兒子去鉗製一個這樣獨立的女人,柳煙凝可是什麼都不怕的。
沈牧看出了吳桂芬的遲疑,他上前一步,將五十塊錢塞進了吳桂芬的口袋裡,“回去吧,媽,大過年的,跟大哥大嫂好好地過年去吧。”
沈牧送她出門,穿過那條長長的水泥地,大雪從昨天晚上一直下到白天,水泥路上已經積了一層厚厚的雪,腳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一直走到家屬院門口,沈牧停住了腳步,“媽,我不送你了。”
沈牧說完這句話,頭也不回地大步返回。
雪下得越來越大了,沈牧的身影在大雪中越發的朦朧,那高大的背影在彰顯著這已經是一個肩上扛著家庭的成年男性。吳桂芬這麼多年都沒有關注過小兒子,她一門心思地培養大兒子,小兒子的成績是很好,但是他不親自家人,反倒是親他大伯一家人,這讓吳桂芬很是惱火,認為小兒子就算讀書出頭了,也是個白眼狼。
而今,沈牧毫無掛念地返家,甚至都不願意陪她等到公交車到來,和她這個母親形同陌生人,出於為人子的責任心,還願意在逢年過節打發他們一點過節費。吳桂芬看著他冷肅的背影,麻木多年的心突然隱疼了一下。她縮了縮脖子,這棉衣已經穿了很多年,早已不暖和,這些年他們老兩口撿垃圾也掙了不少錢,但他們省吃儉用,全都補貼了大兒子。
要過年了,吳桂芬摸著口袋裡好不容易討要來的五十塊錢,心想昨天大兒子喊冷,她得給他買件羽絨服去。
沈牧回到家,柳煙凝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看書,聽到他回來的動靜也沒有抬頭看一眼。
沈牧在心裡歎了口氣,他隻是一介凡人,不能像三太子那樣剔骨還父削肉還母,隻要吳桂芬他們還活一天,他就得儘兒子的本分。
他去衛生間將柳煙凝母子昨天換下來的衣服給搓了,冬天的衣服太厚,秦姨年紀大了,清洗起來很是費勁,沈牧手勁大,搓得很乾淨。
阿寶安靜地在書房組裝著竹節飛機,這是沈牧去家屬院旁邊的那片小竹林給他砍來的竹子,阿寶事先在紙上計算出了拚一個竹節飛機需要的竹筒數量和長度,沈牧按照他給的圖紙,耐心地將竹子鋸出來。
外麵太冷了,柳煙凝不許阿寶再去外麵玩,阿寶隻能在家裡拚竹飛機,毛寧寧大病初愈,他媽媽也不許他出門,兩個孩子隻能各自在家裡玩耍。
阿寶早上給媽媽當了小翻譯,柳煙凝看完了兩本時尚雜誌,這種雜誌的水平確實很高,上麵的衣服都是各大品牌當季發布的新品,而時尚專欄作家就是將這些時尚大秀上的經典設計,給看不懂的人做點評。
沈牧不知何時坐在了柳煙凝身邊,默不作聲。
柳煙凝看得太入神沒注意,一抬起頭,沈牧斂手斂腳地坐在自己身邊,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
“忙完了?”柳煙凝淡淡地問。
沈牧點點頭,“你的羽絨服已經烘上了,明天應該就乾了。”
柳煙凝看了一上午書了,伸了個懶腰,本來就纖長的腰身拉得更細,弧度優雅動人,“行吧,這兩天應該也不出門。”
柳煙凝放下書要走,沈牧拉住了她的手,她低頭看去。
“你是不是生氣了?”沈牧問。
柳煙凝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卻還是反問他,“生什麼氣?”
“我給了五十塊過節費。”沈牧誠實地說道。
柳煙凝一屁股坐了回去,“談不上生氣吧,生而為人,我們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誰是我們的父母,誰是我們的子女,這些都沒有辦法控製。”
柳煙凝確實也談不上生氣,他們不是生活在原始叢林,他們生活在社會上,就必須要遵守社會上約定俗成的一些規則,她跟柳遠平可以鬨翻,可以斷絕父女關係,但是沈牧和吳桂芬不能,吳桂芬的行為確實不配做一個母親,但是她還沒有觸及大眾那根可以打破規則的底線,如果沈牧因此跟吳桂芬斷絕母子關係,不贍養他們,那被大眾譴責的就是沈牧,而不是行為不端的父母。
柳煙凝隻是不願意理會世上的一些俗人,不代表她什麼都不懂。
“你注意著,彆把我的羽絨服給烤壞了,六百多塊錢一件呢!”
柳煙凝來到書房,阿寶的竹節飛機組裝已經進入了尾聲,看到媽媽進來,阿寶獻寶似的將竹節飛機舉給她看,“媽媽,你看我的飛機!”
要組裝這個飛機,起碼要用到幾十根大小不一的竹子,並且鋸成長長短短的竹筒,柳煙凝是親眼看到沈牧做這個工作的,他拿個尺子,邊畫線邊鋸,忙活了大半天,才算是將阿寶的玩具給做出來。
“阿寶真棒!”柳煙凝毫不吝嗇地誇獎他。
“我想把這個飛機送給毛寧寧,他才生了病呢。”阿寶說道。
柳煙凝有些驚訝,這個竹節飛機可真的廢了父子倆很多時間,阿寶慷慨地要送給毛寧寧,“可以呀,快點拚裝完成吧,媽媽帶你去看毛寧寧。”
阿寶乾勁十足,沒過多久就拚完了,柳煙凝給他穿上小大衣,自己也穿了一件白色羽絨服,這個天,不穿羽絨服沒法出門。
來到毛寧寧家,毛寧寧懨懨的坐在火爐旁邊,毛寧寧家跟他們家也有同樣的情況,供暖管用了多年,裡麵結出了厚厚的水垢,水流量變小了,所以就沒有新的那麼暖和。
“阿寶!”看到阿寶,毛寧寧的眼睛亮了起來,連忙站起來,迎上來。
阿寶雙手托著竹節飛機,這飛機很大,有點沉,阿寶要抱著才能拿過來,“寧寧,這是我送給你的哦。”
毛寧寧高興得“哦也”一聲,連忙接了過去,這飛機雖然是竹節做的,但是拚裝得非常的完整,造型也很獨特,毛寧寧還沒有收到這麼獨特的禮物過呢。
“謝謝阿寶。”毛寧寧脆生生地說道。
胡雪華也驚訝極了,這個飛機看起來像是自己做的,但是又那麼精致。
柳煙凝笑道:“隻是他們父子倆合力做的,阿寶說寧寧生病才剛恢複,送給他作為新年禮物呢。”
胡雪華戀愛地摸了摸阿寶的小腦袋,“阿寶真是我見過最善良大度的孩子。”
毛寧寧還在呢,柳煙凝不附和她這話,笑道:“寧寧也是個好孩子呀。”
胡雪華正在炸春卷,撿了幾個熱乎的出來給阿寶吃。
阿寶並不饞嘴,吃了一個就洗手不吃了,跟興奮的毛寧寧講解這個竹節飛機是怎麼做的。
“我爸爸說等過完年,他就給我找一些零件,到時候就可以做會飛的飛機了。”
毛寧寧驚喜得瞪大眼睛,“真的嗎?我能坐嗎?”
阿寶也瞪大了眼睛,“你要坐玩具飛機嗎?那怎麼坐得進去啊,你這麼大,飛機那麼小。”
毛寧寧有些失望,“我以為你們做的是天上飛的那種呢。”
過了中午,氣溫上升了不少,淩冽的寒風也消停了,外麵響起了孩子們的打鬨聲。
毛寧寧是個在家裡坐不住的小家夥,一聽到外麵有孩子在玩鬨,他蠢蠢欲動起來,“媽媽,我可以出去玩一下嗎?”
胡雪華瞪了他一眼,“不可以,你又想打針了嗎?”
毛寧寧縮了縮脖子,他胖乎乎的手背上全是針眼,這次感冒發高燒,他輸了三天的液,小孩子手背肉厚,血管又細,就算是經驗老道的護士也沒有辦法保證一次就能紮進血管。
毛寧寧受了不少罪,一聽打針就害怕,老實了。
他跟阿寶一左一右地趴在玻璃窗上呼氣,在玻璃上呼出一個個小小的氣團,在上麵畫上各種各樣的圖案,窗戶上貼著喜慶的剪紙,剪得漂亮極了,新年是雞年,剪紙是各種各樣的雞,還有梅蘭竹菊等等。
這全都是胡雪華自己剪的,她手巧,還剪了很多送給柳煙凝。
阿寶在孩子群中間看到了肖童童,他戴著一頂瓜皮帽,跟著其他孩子跑來跑去,放鞭炮,鬨著笑著,蒼白的臉上有了紅潤的氣色,看起來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