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讓自己冷靜了一下, 問道:
“除了這些,還有什麼,一並說了吧。”
那可就太多了:
【《論語》之類的經義詞句經常被人故意曲解,用來壓迫旁人, 尤其是女性。比如……】
主持人看著采訪稿正準備一條條念出來, 忽然被孔夫子打斷。
“來, 稿子發給老夫, 老夫親自采訪采訪那些曲解老夫話語的人。”
主持人:……
觀眾們:……
孔夫子很時髦啊, 學得真快。
主持人歎服, 麻利地把文稿發了過去。很快,夫子的天幕上就出現一行行段落清晰的文字。
他大致掃了一遍,點點頭:
“拉人吧。”
拉誰?
主持人有點拿不定注意,想了想乾脆挑了個一個十裡八鄉出了名的腐儒出來。對方經常仗著有學問欺壓鄉親, 讓他上來社死一波應該可以。
很快,一個文弱書生出現在了直播分屏裡。
這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除了鄰裡親朋沒人認識他,畢竟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酸秀才, 連舉人都考不上的那種。
但是這個秀才卻很愛借用“聖人言論”為自己的惡劣行徑開脫,忽悠不識字的百姓們。
眾人看了一眼他的頭銜,【清朝, 某城某村,秀才錢某】, 另附“秀才”一詞的含義。
不過比起這人的身份, 大家的關注點反而都在他腦袋上。
朱元璋感到匪夷所思:
“這什麼鬼發型?也太醜了吧?!”
比元人的頭發還醜, 又是哪個朝代搞出來的?這群人是沒有審美的嗎?
朱棣從實用角度點評:
“這頭皮都露出來了,他們的頭皮和咱的頭皮不一樣嗎?夏天不怕曬,冬天不怕涼?”
孔夫子也被這個頭發搞得愣了一下。
不過他很尊重彆人, 沒有對此多說什麼,而是直入正題:
“請問這位錢秀才,你的老師在教導你的時候,有告知過你[君子遠庖廚]的意思其實是[有血氣的東西你都不要去殺它,請君子們不要造殺孽],而非[讀書人應該遠離廚房,下廚都是女人該做的事情]嗎?”1
錢秀才:……
上、上來就問這麼刺激的嗎?
這天底下最窒息的不是被當著所有人的麵詢問你書念得不好理解錯了聖人之言,而是聖人親自、當麵、主動告訴你,你這樣理解是不對的。
什麼是公開處刑的巔峰?這就是了。
最糟糕的是,他不僅自己受到了公開處刑,還連累了他的恩師。
錢秀才的老師此刻也在天幕後頭冷汗直流,心裡直呼完了完了。把學生教成這樣,他還有什麼臉麵繼續教導學子?
關鍵是這句話的正確含義,他雖然教過學生,但他們師生兩個都沒當回事。
反正現在大家都把“君子遠庖廚”曲解成另一個意思,自己還能拿著這句話堵彆人的嘴,光明正大不分攤家務。
傻子才到處去為它正名原意是什麼呢。
錢秀才答不上來,不論他答什麼都是自打臉,從此淪為同窗間的笑柄。可是不答又不行,聖人問話你敢不答?
所以錢秀才心一橫,訥訥開口:
“老師是教過的,是弟子學藝不精,曲解了夫子的聖言。”
讀書人之間最在乎尊師重道,他必須得把老師撇乾淨。而且不這麼做的話,還會得罪老師和其他同窗,還不如隻有他一個人倒黴。
孔夫子看透了什麼,歎息著搖了搖頭,到底沒有追問。
他也沒多說什麼責怪的話,隻是語重心長地教導道:
“若你家中富裕,有下人操持家務,那你不下廚也無妨。可倘若你家中清貧,卻以這個借口不理俗物,眼睜睜看著父母妻兒操勞,豈非不孝不仁?讀書先要修心啊!”
錢秀才等一乾腐儒被說得麵紅耳赤,半晌無法回話。
“主持人,換一位吧。”
孔夫子說道。
他認為一直與這位錢秀才對話,可能會讓對方無地自容羞憤欲死。所以他見好就收,給對方留下了一些麵子。
錢秀才大鬆一口氣,千恩萬謝地下播了。
很快,直播間分屏換上了另一位姓張的書生。
那書生發現自己被挑中了,當場白了臉。都不等孔子開口,主動認錯起來。
“請夫子怪罪,學生不該拿[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一句打壓妻子,學生知錯了!”
咦?還有自爆的?
本來聽得覺得無聊的眾人頓時打起精神。
好多人光看字麵理解,並不知道這句話的真實含義。聽了書生的話,還疑惑呢,這話難道不是表麵意思?
孔夫子卻看著書生,眉頭微皺。
這人並非是真心認識到了錯誤才上來道歉的,而是發現自己被拎出來當了典型,這才想著耍小聰明以退為進。
實際上,他們心裡還是那麼認為的。他覺得自己這麼理解聖人言論確實不對,但他理解的也沒錯啊,女人和孩子就是很難教養。
孔子收斂起笑容:
“既然你說自己錯了,那你來向諸位解釋解釋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結果張書生支支吾吾,根本解釋不出來。
因為他隻是單純記得原意不是這個,卻沒有用心去記原意具體是什麼。要是他能把這些全記清楚了,也不至於至今還沒考上任何功名。
孔子搖頭:
“送他下去吧,換一個人上來回答。”
張書生臉色漲紅。
看熱鬨的百姓們這下算是看了個夠。
往常高高在上的書生老爺們被聖賢說得一個個都羞愧得無地自容,真是狠狠替他們出了口惡氣。
尤其是那些村子裡有讀書人、讀書人還看不起他們泥腿子的。以前他們不懂那些道理,就覺得讀書人確實高貴,如今一看,也不過如此,他們自己都行不端坐不正,憑什麼瞧不起人?
下一個上來的是個迂腐書生。
人雖迂腐了點,卻也正是因為他迂腐,才更能聽得進去聖賢的教誨。所以這人一出現,立刻行了一個大禮,感謝夫子教導之恩。
孔子的眉頭這才鬆開,讚許地點點頭:
“你學問應該不錯,來向諸位解答一下方才的問題吧。”
“是,夫子。”
書生回答得一板一眼: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意思是……”①
孔子覺得這次是個不錯的機會,可以借機給天幕前的百姓們教授一些人生道理。所以他漸漸壓製住了之前的怒火,開始認真教學起來。
大部分時候上來的書生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毛病,各種歪曲經義的邪說一抓一大把。但是孔子並不嫌麻煩,一句句糾正了。
他發現,有些句子被後人曲解之後會拿來迫害旁人。比如之前第一局,受到迫害的就是讀書人的長輩,而第二句,迫害的則是女子。
有些讀書人靠讀書突破階級桎梏之後,良心真的喪失了許多。他們不會僅僅隻打壓女子,任何可以壓榨的對象他們都會遭到打壓,隻要能夠給他們帶來利益,比如士大夫打壓武將、官員打壓商賈。
……
“下一位,你來解釋解釋什麼叫[女子無才便是德]。”
這次被叫上來的是個頑固的老學究,一臉刻薄相。他端著嚴肅正經大家長的架子,平日裡最愛的便是通過壓迫子女獲得身為家長的成就感。
受到他壓迫最深的,要數他的女兒孫女。為了[女子無才便是德]這一句,他家中的女子沒有一個有機會讀書識字,還要努力修習所謂的“德行”,向外宣揚賢淑的美名,好為將來聯姻嫁個金龜婿做準備。
突然被天幕拉上來直麵孔夫子,被問的還是這麼一句話,老學究的臉熱辣辣一片,不敢去看身邊妻妾兒女的表情。
孔夫子閱人無數,哪裡看不出他內心的小九九,語氣便冷淡了許多。
“看來閣下平日裡很愛曲解這句話。”
這句其實是明朝人陳繼儒寫的《安得長者言》,是一本家訓,孔夫子沒聽過。但是看它出現在采訪稿裡,就知道這句也是被曲解了。
原句是[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無才便是德],原意不可考。因為可以解釋得通的說法太多了,作者本人卻未曾解釋過。2
有人覺得“便”是通假字,應該是“辯”,所以後半句的意思為“女子不與人爭辯是有道德修養的表現”。3
也有人覺得“女子”指的是女性、女兒與男性、兒子,所以應該翻譯成“對於子女來說,要麼有才華,要麼有德行”。4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總之沒有一個正經解釋是說女性不需要有才隻要有德行就夠了。
可惜,好好一本家訓被外人拿去亂用,不知迫害了多少女性。
天幕前的老學究就是其中翹楚。
他張口結舌無法回答,不是因為他知道自己這句話用錯了。而是他認為自己沒理解錯,這句話可不就是這個意思?
但是孔夫子非要說他理解錯了,他身為儒生不能和夫子作對。要是他當著這麼多人的麵頂撞了夫子,明日就會有書生公開寫詩文把他釘在恥辱柱上。
“被閣下曲解的想必不止是這一句,這裡還有三綱五常,[夫為妻綱]是否也遭到了閣下的濫用?閣下平日裡自認做好了表率嗎?”
[夫為妻綱]的意思是要求妻子必須服從丈夫,同時也要求丈夫為妻子作好表率。5
這是一個雙向的要求,不過前者過於嚴苛,後者又經常被人給忽略。
孔子並不覺得妻子需要完全服從丈夫,所以他看完釋義後補充了一句:
“妻子不必事事依從丈夫,丈夫也會犯錯,三綱五常,有些過了。”
三綱五常本質上是用來鞏固統治的,所以重點其實放在[君為臣綱]上頭。它要求臣子絕對服從君上,也難怪會投了漢武帝的喜好。
老學究被孔夫子問得惱羞成怒,卻不能開口叱罵,隻能捂著臉恨恨地指責天幕不尊重人。
“老夫不想上這勞什子的直播!快關了這個東西!”
主持人滿足了他,把他給踢了。
像這樣的人,罵是罵不醒的。你跟他點出了錯誤,他也不會認。
不過這一次拉出來示眾也不算是白忙活,至少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被當成典型批評了,社死就該在熟人跟前才最管用。
他日後若是再這麼迫害家中女孩兒,族老們絕不會坐視不理。
將這人請離直播間後,孔子深深地歎了口氣。
“老夫原本是因為竹簡難以承載太多文字,才儘量精簡語句。不成想因為這些,讓後來人對老夫的話語有那麼深的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