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雙手抱膝坐在牢房裡,眼睛裡是掩不住的恐懼和悲傷。獄吏已經告知他處理的結果,明日他就要被斬首了。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他的牢房門前。“二郎。”悲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張俊順勢抬頭,隻見昏慘慘的牢門前站著一位熟悉的身影。
“兄長!”
張俊認出人來,跌跌撞撞地撲過去,與兄長張龕隔著牢門執手嚎啕痛哭,張龕也哭起來。他帶來的食盒掉下,與石砌的地板相撞發生“哐當”一聲。
“二郎你怎麼這樣膽大包天啊……”張龕哭完,恨道:“你怎麼能將尚書台的事情說與外人?是不是袁盱逼你?”
張俊滿臉泣淚,搖頭道:“不是,我與袁兄相交莫逆,是我行事不謹,遭此禍患。”
聽著“相交莫逆”四個字,張龕大怒,指著張俊的鼻子罵道:“你可知道那些為袁家求情的人怎麼說的?他們都將責任推到你身上,說袁盱不知道你說的是台閣裡的事情?”
張龕說完,又無力地垂下手臂,道:“二郎你糊塗呀,糊塗呀!唉,現在說什麼都晚了……”聞言,張俊泣不成聲。
張龕將食盒扶正,從裡麵取出灑了湯汁的飯菜,隔著柵欄遞給張俊,道:“這些都是你愛吃的……”
張俊拿起碗用筷子扒飯,嘴巴裡塞得都是,然後卻吞咽不下一粒米,淚水簌簌地往下流,張龕也跟著哭。
張俊艱難地把飯菜咽下去,向張龕道歉道:“兄長對不起,我真不知道這麼嚴重,以前……以前……”
尚書台雖然嚴命不讓把朝中事務傳出去,但仍有尚書郎悄悄摸摸地傳些信息出去,大家都沒事,怎麼到他就有事了呢?
張龕看見張俊事到如今仍然不思悔改,恨道:“你腦子被驢踢了,那是尚書台!”
全國最機密的地方,泄密本就是違法,不過是一些人做得嚴密沒傳出什麼,傳出來就是死。
張龕恨其不爭氣,良久,無力道:“袁盱被改判流放了。”
張俊頓時睜大眼睛,內心猛地一痛,不可置信:“流放……”
張龕點點頭,恨恨地用拳頭錘了一下柵欄,道:“你就是被袁盱連累的!你就是活該!活該呀你!活該!”
“我早和你說過,不要和京師的世家子交往過密。你偏不信,說什麼袁盱才高於世,對你折節下交。”
“你對他是友情,但他對你呢?他父親是司空,他找你問尚書台的事情,你就說出去了?你脖子上的東西是擺設嗎?”
張俊表情怔愣,良久才道:“流放,他為什麼會改判流放,流放……哈哈哈……”
張龕看著魔怔的弟弟,心中難受至極,嘴上冷冷說:“袁司空自殺了。”
張俊重複道:“自殺?為什麼自殺?”
張龕素來比弟弟張俊縝密,他將這件事情放在心裡琢磨了一遍又一遍,終於看出些門道了。
張俊若是和彆人交通尚書
台的事情或許還能保住一命,但是他卻和袁家司空之子交通,那就是必死無疑。
袁敞在朝中有名望,又是世家名門出身,他父親袁安又曾任三公。這樣的人,皇太後會放心用嗎?
不會的,朝中這些年有名望無故被免的大臣還少嗎?連顧命大臣張禹都逃不過免職,更何況是其他人?
張龕回過神來,從懷裡掏出筆墨,催促張俊說:“袁公死了,這件事就了結了,你快寫一封悔過的書信,我呈給皇太後,說不定能保你一命。”
張俊呆愣,不知道為什麼袁公死了,他就有活路了。
“快些,要誠心悔過。?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張龕喝他。
張俊深吸一口氣,人莫不畏死求生,在可能保命的激勵後,他提筆寫下悔恨至極祈求皇太後原諒的書信。
書信寫成後,張龕揣在懷中,眼睛通紅,對張俊說:“我不知道能不能行,但是二郎你不要放棄希望。你自視過高錯信他人的毛病,以後千萬要改了吧。”
張俊重重地點頭,隔著欄杆,期盼的眼神盯著張龕說:“兄長,你上這封信會不會被……”
張龕說:“沒事,再壞的情況就是現在這樣。我沒事,先走了,你千萬要保重。”
張俊說:“兄長,我有現在的結果是我罪有應得,兄長你要保重啊。”
張龕點頭,轉身往外走,頻頻回頭,直到轉角看不見張俊。他深吸一口氣,用袖子擦乾眼淚,直麵外麵熾熱的陽光。
兄弟皆為尚書郎,以前是何等的榮耀,現在就是何等的狼狽。
張龕伸手摸了摸書信所在的位置,然後騎馬就往皇宮趕去。
張龕進了尚書台,同僚們看到他均是一靜,然後若無其事地轉頭忙活手頭的工作,沒有一個人和他說話。
他弟弟行事不密,身為中朝臣子,卻結交外朝,弄得尚書台人心惶惶,人人自危,連尚書令都貶為尚書仆射了。
張俊的人生到頭了,張龕的仕途也幾乎到頭了。
張龕找到尚書仆射請求他將書信轉交給皇太後,尚書仆射現在哪還敢接?前尚書令堅定地推脫了。
張龕又去找宮中的中常侍,想要出錢買通他。
中常侍見狀臉色發白,連忙擺手推辭:“尚書郎,你可彆害我。你弟弟的文吏剛因為收受賄賂被流放,現在我哪還敢收你的錢帛?”
張龕找了一圈,絕望地發現無人願意幫忙,求助無門悲慟惶恐之下,他抱著書信大哭。
眾人於心不忍,不知是誰往他桌上扔了一本尚書台的工作條例。張龕拿到後,淚眼模糊,突然靈光一閃,想起尚書郎有上書彈劾的權利。
於是,他就將弟弟的書信偽成彈劾的奏表,和其他奏表一起送到崇德殿。尚書台的眾人皆假裝沒有看到。
然而,皇太後日理萬機,這些奏表先經過女史的手,再到皇太後的手中。若女史將奏表駁回去或者延遲幾個時辰……那弟弟就隻能走上黃泉路了。
張龕沒有其他的辦法,他和女
史不熟,而且這些女史出生世家大族,不是他能說動的。
他隻有焦急地等待,祈禱女史心善放過這封奏表,祈禱皇太後看在弟弟誠心悔過的份上放他一馬,什麼刑罰他都認了。
第二日這封悔過書才到樊嫽的手上,她看到時猶豫半響,不知道該將這份奏表放到那一摞中。
按理說,這封奏表與朝政無關,應放到請安上貢等無關緊要的一摞中,待皇太後處理完他事再看。
隻是……
樊嫽看了一眼窗外,已經日上中天。一直受朝野關注的張俊案中的主謀張俊則要在午時問斬。
樊嫽的手在顫抖,她一方麵為張俊此人感到惋惜,另一方麵又被皇太後之前的雷霆手段嚇到。她也怕自己被牽連,失去聖心。
雖然她隻是小小的女史,權力隻有參謀朝政而已,但是權力不管大小都會讓人上癮的。
樊嫽舍不得這樣的權力,但這是一條人命啊。她心中正做著艱難地抉擇,是將這份悔過書現在呈給皇太後,還是假裝沒看見按照正常的流程處置。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戶落在樊嫽的桌案上,投下一個不規則的光斑。光斑微微跳動,但此時在樊嫽看來它就像是一把斧刃。
樊嫽知道當這個光斑緩緩移到她身上時,那張俊就命喪九泉了。
她的手在顫抖,頭微微低著,心臟砰砰作響。
現在呈還是不呈?這是一個艱難的決策。
光斑在慢慢地移動,樊嫽的手心都出汗了。突然,她一咬牙起身走到皇太後的身前,將這份悔過書遞交。
樊嫽終究不願讓這個人因她而喪命。給他一個機會又何妨?他的生死在皇太後一念中。
鄧綏見狀,以為軍情或災情急文,急忙拿過來觀看,閱後發現是張俊的悔過書,眉頭緊皺,半響不發一言。
尚書台的人都是她精挑細選,尚書郎們要麼與鄧氏有淵源,要麼出身寒族。
張俊與袁盱交通這件事在鄧綏看來就是對她的背叛。她初知此事大怒,除了對袁司空的忌憚,還有對張俊的失望和憤怒。
然而,袁敞已經去世,再加上時間一長,鄧綏心中的怒火漸漸消下去了。
“罷了,這張俊是什麼時候處斬?”鄧綏問道。
袁敞以死證明清白,張俊此時變得可有可無,不如饒他一命。
“今日午時處斬。”樊嫽簡略而快速地回道。
“念在他誠心悔過,派一位中常侍飛馳告知延尉,將張俊的斬刑改為流放蒼梧。”鄧綏說完,就低下頭繼續處理奏表。
樊嫽領命,然後回到位上,飛速擬了一封赦免的詔書,快步找到中常侍,將奏表遞給他,語氣急促叮囑道:“皇太後施恩,中貴人切莫讓天恩空施。”
中常侍接過詔書看一眼,心中估摸時間,笑道:“樊女史,請放心。”
樊嫽一直看著中常侍的背景直到他消失不見,才回到殿內。她擔憂不已,中貴人能趕得上嗎?
天空中
的太陽刺得人眼睛睜不開,空氣中已彌漫著初夏的燥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