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隆的桌案上放著一摞大臣的奏表,母後讓他看完還要發表感想和看法。
劉隆一目十行地看完。此時臨近晚膳,女史都出去用膳,殿內隻有鄧綏、陸離和江平幾個長輩。
劉隆抬頭看著母後,期期艾艾道:“母後,我還小,大臣說的這些為時尚早,先不用考慮此事。”
鄧綏轉頭凝視著劉隆,少年身量抽條,即便坐下也看得出他個頭高挑,聲音也不複孩童的稚嫩爽脆,劍眉星目,氣度不凡。
鄧綏心中十分欣慰,當年那個貓一樣嬌弱的嬰兒終於長大成人,可以去娶漂亮的女娘,拱人家水靈靈的白菜了。
“先帝像你這麼大年紀,陰廢後就入宮為貴人了。”鄧綏道。
劉隆還是咬牙堅持,道:“我還小呢,能不能晚些?”
鄧綏道:“民間也是這番年紀結婚,隆兒你……你……後宮還是要進人的。”
鄧綏見劉隆這般堅持,真的要懷疑皇帝的身體和性向了。前漢皇帝大部分養了男寵,但光武帝的後代沒有這樣的,而且太醫令按時為皇帝的診脈。
想到這裡,鄧綏稍稍心安,想起之前江平的傳話,問道:“隆兒,你之前說年幼成親,不利子嗣?”
劉隆連忙點頭,道:“就是這個原因。”還有少年沉迷女色,對壽數不利。
鄧綏以手支著額頭,歎息一聲,道:“隆兒,你知道民間為什麼成親這麼早嗎?”
劉隆脫口而出道:“想要抱大孫子唄。”
鄧綏沒有直接回複,而是沉吟一下,娓娓道起其他的事情:“我阿父終年五十三歲,算得上高壽。阿父在時,大姊病逝留下一女,是阿父親自出麵接回甥女。”
劉隆知道這件事,還知道這個女孩由剛過十一歲的母後撫養。
“阿父不久去世,大兄尚未建功立業,我隻有十一歲,三妹和閶弟年紀更小,阿母為我們兄妹操碎了心,若非有後來的際遇,就阿兄……咳,我們一房怕是淪為鄧氏旁支,仰人鼻息。”
“鄧氏宗族對待族人尚是好的,各郡國奏表常有親族欺淩孤弱,侵吞資產。若長子在父母壯年站穩腳跟,護庇弟妹,這種不公之事要少上很多。”
“但是子嗣站穩腳跟,須得心智成熟,最好要成家立業,又要有父親扶植。但如今大漢諸人,像阿父那樣已是長壽,如三兄、四兄、閶弟英年早逝的人數不勝數。”
鄧綏的臉上縈繞著一股悲戚。
劉隆聞言怔愣了一下,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的周圍都是年老重臣,楊震五十入仕,照樣乾得熱火朝天。三公九卿的年齡基本上都超過五十歲。
然而當他回首看自家的老祖宗,突然發現其實大家的壽命好像都不是他以為的那麼長。
平原王劉勝隻活了十六,孝和帝活了一十七,孝章帝活了三十三歲,孝明帝活了四十八。
民間賢者傳美名,要麼是孝順母親,要麼是撫養兄弟姐妹的子女並且愛逾親子。
孝順母親,那父親多半是早逝;撫養同產子女,那同產多半是不在了。
他以為“變態”的壽夭,或許是常態,至少是大漢時人眼中的常態。
或許是為了儘早延續血脈,或許是讓父母在時能
更好幫助子女在人世間立足,時人下意識地選擇早婚早育??[]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並且在社會上形成了一種惡性競爭,促使女子過早地孕育子嗣。
劉隆想明白後,低頭沉吟。鄧綏沒有說話,隻在一邊靜靜地等待皇帝的答複。
鄧綏知道皇帝會想明白的。
良久,劉隆抬頭,目光堅定地看著母後,道:“母後你給我一些時間,我會給你一個你能接受的答複。”
鄧綏聞言,眉頭一挑,笑起來道:“好,我等你的答複,不要讓我久等。”
劉隆道:“我這可是正正經經地做事,絕非推脫之詞。”
劉隆與母後說完這個事情,又用了晚膳,就告辭回到殿中,思考接下來的舉措。
剛才母後所言大漢成親早,確實有現實的道理,但這不應該是讓那些妙齡女孩冒著生命危險生育的理由。
劉隆回到德陽殿,揮退眾人,坐在榻上,突然抬頭問江平道:“我阿母生的時候多大啊?”
江平一愣,隨即低下頭,道:“十六歲。”殿中彌漫一股沉悶的氣息。
劉隆聞言,雙眼放空,那個花一樣的女子凋謝在產床上,不知道還有少女像她一樣呢。
“你去請太醫令過來。”劉隆收拾好神情吩咐道。
“聖上,你哪裡不舒服?”江平聞言急道。
劉隆搖搖頭,對他溫聲解釋道:“我找太醫令有些事情。”
江平這才放心出去讓小寺人請太醫令,轉身回了殿內,看見皇帝,禁不住心中迷茫起來。
江平對皇帝拒絕成親的原因有些不理解,朝臣催促,太後有意,又非男子忍受生育之苦,且少年慕艾,皇帝何必大費周章?
何不淈(音古)泥揚波,與世推移?
太醫令匆匆過來,朝拜皇帝。劉隆對他道:“自光武帝到先帝,壽數漸短,而且宮中子嗣漸少,後妃死於產育漸多。”
太醫令聽到這些誠惶誠恐,連忙跪下請罪。
劉隆抬手讓他起來,道:“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我懷疑這些與早婚早育有關。”
“因此,我欲令你將建武以來宮中和宗室孕育子嗣的後妃、主君以及子嗣的信息統計一下,子嗣包括男女、流產的和早夭的。”
太醫令聞言,心中一震,沉吟半響,良久道:“小臣倒是可以做,隻是年長日久,一些資料不是那麼好找,需要花費時間。”
劉隆想到大漢立國將近百年,宗室繁衍,恐怕有逾萬人,於是道:“先宮中,次近支,最後疏屬。時間上由近及遠。”
太醫令又問:“統計的信息可有小臣注意的內容?”
劉隆道:“你先出個調查綱目,朕觀後無異議,再去調查。”
太醫令領了命,回去之後招來同僚下屬,集思廣益出了一本調查的要素,次日直接上奏給皇帝。
現在朝中事務都有皇太後執掌,劉隆不去崇德殿就不用批閱奏表。難得他自己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情,無論是太醫令還是劉隆都十分用力
。
鄧綏聽聞後,對劉隆所提的調查十分期待。她沒有做過專門的調查,但卻經曆過先帝後宮的情形。
劉勝與劉隆並非先帝唯一的男嗣,先帝還有十數個早夭的皇子。陰廢後在時,雖然跋扈,但不敢做出戕害皇嗣之舉,更何況她無子。
至於自己登臨後位,更是精心照顧懷孕妃嬪和皇子,但無奈宮中就是站不住皇子,就連生育過的嬪妃也都接一連三地去世。
想想嬪妃生育的年齡,鄧綏突然覺得隆兒所言確實有些道理。
原本帶有旖旎氣息或者夾帶權力爭奪的遴選後妃一事,變成了關於早婚早育的科學探討,能做出這樣的事情除了隆兒也沒誰了。鄧綏想畢,又感慨萬千。
劉隆放手讓太醫去查,自己則回到崇德殿後殿,跟著母後聽證批閱奏表。
夏日晚上燥熱,即使有冰盆,劉隆也出了一身汗,與母後說了一聲,他就跑到外麵乘涼吹風。
夏日的風就像溫熱的輕紗吹到人臉上,劉隆搖著折扇,身後跟著宮女寺人。
天際尚留有幾抹殘霞,餘光落在大地上。
劉隆一邊走一邊和江平閒聊,轉過假山,突然看到有人在蕩秋千,歡聲笑語不斷。
江平低聲提醒道:“聽聲音像樊女史。”
劉隆身上的皇帝包袱挺重的,儘管眼饞秋千,但卻沒有想著去坐下,讓江平推著自己蕩起來。
樊嫽和小宮女看見人來,忙起身過來拜見。這寺人宮女的陣仗也隻有皇帝能有。
劉隆與樊嫽經常見麵,相處之間多了幾抹熟稔。
“樊女史,什麼時候出來的,熱不熱?”劉隆在一人朝拜後,笑問道。
樊嫽被皇帝的笑容感染,心中輕鬆幾分,前些日子被嚇到後,她慢慢自我恢複了正常。
皇帝也是人,不會無緣無故殺人傷人。樊嫽與其說相信皇帝的人品,不如說信任培養出皇帝的皇太後。太後仁慈,皇帝必定寬仁。
她笑著回道:“這兩日不熱,最熱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等天暗下來,室外更加涼爽了。”
劉隆聞言點頭,道:“是啊,現在是室外比室內涼快。你今日不當值?”
樊嫽點頭,突然想起宮中最近鬨得沸沸揚揚的納妃事件,心生好奇問:“聖上……那個……”
“嗯?”劉隆微微低頭看向樊嫽。
樊嫽抬眸,咬牙道:“那個女子結婚早真的不利於健康嗎?我見過很多年過花甲的女君。”
劉隆問她道:“那你見過年輕而逝的女子嗎?”
樊嫽聽了,想起族中的姐妹和新婦,沉默不語。劉隆道:“再等幾日,太醫的報告就出來了。”
皇家享受到的醫療水平和生活水平要遠高於尋常人家,若這樣的人家都因早育出現問題,更何況普通人家。
樊嫽突然問道:“前漢有女醫義妁,我大漢為何沒有女醫?”
劉隆聞言一愣,隨即眼睛發亮,道:“對啊,我大漢為何沒有女醫?”
安排培養,必須安排上。
劉隆想起母後的身體,立馬想要張榜尋求像義妁那樣的名醫為母後調理身體。!